韩露说:“简单地说,这种孩子对语言的反应能力比较差,在他的耳朵听见一个词,和他的大脑反映出这个词的意思之间,花的时间比一般的人长。比如说当听见‘红花’这个词,一般的人马上就会想到一朵红色的花朵。而患有‘听觉处理障碍’的孩子呢,他先要去想‘红’是一种什么颜色,再琢磨‘花’是什么样的植物。所以当人们滔滔不绝地讲话时,他的大脑就来不及去处理接收到的信息……”
“这些语言对他来讲就变成了一片噪音。”裴东平说。
“正是。”韩露停了停,又接着说,“所以我明白大夫的意思,凯尔的情况确实需要再观察一段时间。多长?我也讲不好,总得等到他两三岁吧。你们知道,在没有确诊以前,大夫本来是不应当把这样那样的可能性都告诉家长的,因为美国由误诊引起的官司很多。不过既然亚宁问到了我这儿,我就把我的一些想法摆一摆,也好让你们心里有个底儿。”
夫妻俩一起说道:“谢谢你了,韩露!”“真让你费心了!”
话讲到这一步,按说就应该收线了。楚亚宁好像突然想到了 什么,说:“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韩露轻轻地嘘了一口气,说:“这就是我没法儿跟你说的了,亚宁。目前对这两种病的研究,我是说,自闭症和听觉处理障碍,都还处于探索阶段,无论是它们的起因、症状或治疗。医学界甚至还不能确定,它们到底应该被划分在心理学还是脑神经学。不过自从那篇报道发表之后,至少在加州,我知道有的研究人员正在申请相关的科研基金,有的人也确实已经拿到了钱。你们目前要做的,当然还是教他说话,并且创造条件,让他尽可能多地和其他孩子接触。”
夫妻俩又谢过韩露。放下电话,楚亚宁的眼泪就跟滚珠似的往下掉。
现在,韩露走了。楚亚宁扪心自问,又责怪自已太大意,太自私,一门心思只想着儿子,竟没有好好地跟韩露说说话。便想,现代化的通讯技术确实是太方便了。假如自己当时不是打电话,而是亲自去韩露那里走一趟呢,也许一切就不一样了,或者至少能看出一些端倪来。
41
李晋川有些迷惑了。他越是想回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便越加怀疑自己当时是否在做梦。他记得明明听见了门铃声,明明看见韩露从外面走进来,他俩还一起上了楼,一起进了卧室。但一觉醒来,空荡荡的宅子里面却还是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头天晚上的缠绵与温情已然烟消云散,踪影全无,不留一丝痕迹。
这些天来,李晋川常常发现白己长时间地伫立在楼梯的最下端,无意识地抚摸着左边的扶手。那本来是他记忆中最清晰的一个片断,他相信他确确实实是把韩露的风衣搭在那只扶手上了。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细节也仿佛变得越来越不真实。
终于,李晋川又一次地说服了自己不再沉湎干过去。人世间哪有过不去的沟坎?就算是天塌下来,地球也得照常运转,生活中的一切也得照常进行不是?李晋川一下子记起了多少年前的一件趣事。说有一家晚报向读者征文,题目就叫《如果没有你……》。其实征集的也并非只限于文,格言、俗话、豪言壮语、座右铭等等,统统算数。最后获一等奖的是:“如果没有你,地球照样转。”这本是一句最普通不过的话,但在这场征文中却显出了别样的贴切,别样的酷。李晋川当时就捶胸顿足,心说我怎么就没想到这句话呢?后来方知,晚报的编辑是先有了这句话,然后才构思出征文比赛的。
李晋川又打算去黎梅梅家了。这一次,他准备以诚相见,老老实实地将自己的心思和盘托出,不再油腔滑调,不再兜圈子,不再欲擒故纵,不再瞎诌一些不靠谱儿的陈词滥调。这种对于李晋川来说很新颖的想法令他人受鼓舞,异常兴奋,好些天来灰蒙蒙的心情顿时豁然开朗。李晋川没有事先打电话,有的事情在电话上是讲不清楚的,何况上次踢翻了人家的桌椅,谁知道黎梅梅是不是到现在还恨得牙痒痒的?
星期大下午,李晋川算准了黎梅梅一准儿在家。他将“宝马”在马路边泊好,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伸手便在门铃上连摁了几下,“嘟——嘟——嘟——”,等了几秒钟,又开始“咚咚咚”地擂门。过了半晌,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现出黎梅梅半张红扑扑的脸颊和未经梳理的头发。
黎梅梅一看是李晋川,顿时面现温色,兀自一声不吭。李晋川只得先赔了一个笑脸:“下着雨呢,就让我跟这儿淋着?”其实门廊的上方是有檐的。
黎梅梅想了想,很无可奈何地把门缝稍稍开大了一点,李晋川就势便侧身挤了进去。
黎梅梅身着真丝睡裙,外面套一件中式贴身小夹袄,也是真丝面儿的,脚下跋拉着双毛茸茸的暖鞋。黎梅梅也不让座,也不看茶,只将双臂交叉着抱在胸前。
李晋川已经来过不止一次了,但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仍假装新奇地拿了眼睛上下左右地瞄,一边频频点头赞许道:“还是你这儿好,温馨,有家的感觉。不像我那处空宅,徒有其表……”
黎梅梅打断道:“你上次在这儿,骂也骂了,砸也砸了,今天又是想起了要唱哪一出啊?亏你还有脸来! ”
李晋川是准备好了挨骂的,便也不急不恼:“这不,今儿就是专程赔不是来了。上回的事,都怨我不知深浅,有眼不识金镶玉,还望您宰相肚里能撑船,饶过我这一回。”
黎梅梅忍不住“扑味”一笑,复又绷住了脸:“鬼才相信你在这大下雨天的颠颠儿地跑一趟专就为了讲这一串屁话。还有什么要说的,赶紧!”
“咱们能不能坐下说?”
“坐是可以坐的了,不过我这儿正忙着呢,就只能给你五分钟,够了吧?”黎梅梅依旧懒懒地靠着墙。
李晋川拣了一张离黎梅梅最近的沙发坐下,拿拳头捂了嘴,一本正经地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才照着自己预先打好了的腹稿 说道:“你说咱们俩吧,认识也不算短了。不敢说贴心贴肺,也称得上知根知底儿。我这些年走南闯北,俏女子、奇女子,靓女、淑女、才女、仕女,也多少见识过几位,其中有那无意的,也有那真有情的。但我一圈儿瞅下来,偏只觉得你最合适。”
“合适?”
“没错儿,咱们俩立眉竖眼儿、当面锣对面鼓地吵过闹过,也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地专戳过对方的心窝子。但是你难道不认为,其实咱俩在许多方面都特相似?比如对某些事情的看法,你我的观点往往不谋而合。比如在对很多问题的处理上,你我的方法也常常有异曲同工之妙。更不用说那些共同的兴趣、共同的爱好等等。真的,我们之间曾经有过不止一次天衣无缝的合作,我们还可以在诸多方面继续合作。而且请相信我,我们肯定会合作得非常愉快的。”
黎梅梅觉得很好玩。李晋川这一套一套的词儿,就像在跟人谈生意:“你是想,让我做你的合伙人?”
这个回答有点出乎李晋川的意料之外,但他略一沉吟,还是点了点头:“当然,那是最起码的了。以我们之间的交情,应该比合伙人更进一步。”
“你是说,朋友?”
“咱们本来就是朋友。而且事实上,我们的关系曾经超出过一般的朋友,对吧?”
“那你指的是情人了?”黎梅梅笑起来。
李晋川大概是受到了鼓励,他起身踱到黎梅梅身边,一手叉腰,一手撑着黎梅梅头顶的墙壁,偏着脑袋直逼到了对方的脸上,一字一顿地说:“我是说,比情人还进一步。”
“哦,天哪!”黎梅梅用了一种极夸张的声调,“你该不是在向我求婚吧?”
“如果是呢?”
黎梅梅开始咯咯咯地笑,越笑越开心,越笑越放肆,一面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李晋川,李晋川,我今天总算是认识你了。我服了。”
黎梅梅笑够了,很知心地拿起李晋川的手,捧在自己的两只手里:“既然如此,咱们之间就理应情同手足,推心置腹,肝胆相照,对不对?咱们之间就不该存有任何的隔阂、秘密,对不对?”
李晋川很诚恳地颔首称是。
“你跟我来,”黎梅梅笑吟吟地说,拉着李晋川一步一步地朝楼上走去。到得卧室门口,黎梅梅握住门把,附着李晋川的耳根儿轻言道:“我要告诉你我的一个小秘密……”说罢一把将门推开——
一个裸体男子从床上的一大堆色调深浅各不同的蓝紫色之中蓦然惊坐而起,惶恐万状地随手抓过身边的绫锦纱罗企图遮掩自己的身子。
李晋川认识那男人,他是于梦菲的网球教练J·R。
黎梅梅的手还在牢牢地抓着李晋川的胳膊,像一个孩子成功地搞了一次蓄谋已久的恶作剧,乐得前仰后合。
李晋川甩开黎梅梅,在她的笑声中气急败坏地仓皇奔下楼梯,逃到室外。
大门在李晋川的身后砰然关闭。黎梅梅只觉得双腿一阵痉挛,瘫坐到地板上。
她流泪了。
42
这年的雨季来得似乎比往年早,刚到十月中旬,那雨便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雨不大,遇到起风的日子,真就能看见那雨丝随风飘摇。如果恰逢某人那天的心情不是那么糟糕的话,还确实能品出一种赏心悦目的婀娜多姿。雨滴洒落到地面上,像薄薄地打了一层蜡,走路的时候不小心,便一踩一滑溜。
美国中学的地理书上讲,加州中部的圣奥昆峡谷原先比沙漠好不到哪儿去。每年的二至十月是旱季,常常滴雨不下。池塘现了底儿,溪沟断了流。不光是庄稼,连树啊,草啊,全都能活活地焦枯而死。等到十一月,天开始冷的时候,那雨便来了,而且一下就是仨月,直下得久旱的土地饱满起来,疏松起来,继而膨胀起来。子是就听到新闻里报道说这儿那儿出现了山洪、塌方或泥石流,或某处的公路被阻断,因为一夜之间路面陡然隆出了一个小丘。地理书中用这一段打的是人能改变自然的比方,说自从引入人工灌溉系统,圣奥昆峡谷地区旧貌换新颜,沙漠变粮仓,并从而调节了当地的气候云云,但实际上那只是改变了旱季,雨季一到,塌方和泥石流等照发生不误。
李晋川从黎梅梅家冲出来,又一头扎进“宝马”的时候,就正是这样的一个阴雨天。此刻,可以用来形容他心境的字眼儿中已经没有了“惆怅”或“迷惑”,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李晋川机械地掏出钥匙点火,又下意识地驾车绕出蔷薇山庄,上了大街。街道两旁的行人和树木,楼房和商店,急急地向后退去,交通灯和“停止”标牌也急急地向后退去。李晋川恍然听到了一片喇叭声和车辆急刹车时轮胎与路面剧烈摩擦发出的刺耳声,却丝毫没有意识到是自己刚刚闯了一个红灯。
渐渐地,道路两侧的景致发生了变化,不再有行人和树木,不再有楼房和商店,也不再有交通灯和“停止”标牌。茫茫细雨中,李晋川正驾车疾驰在盘旋丁欧文斯群山之间的168号高速公路上。周末,又是这样的天气,路上的车不多。
突然,李晋川感到一阵大崩地裂般的震撼,双手旋即脱离了方向盘,身子却被安全带牢牢地捆缚在驾驶座上,任由“宝马”带了他疯也似的在空旷滑溜的公路上碰撞、旋转、凌空翻腾。还没等李晋川明白过来,“宝马”便一头栽进路旁的泥沟,四轮朝天。
警方后来的报告说,据他们的分析,“宝马”当时的行驶速度已经达到了每小时80到90英里。由干下雨路滑,或车速过快,或司机分心走了神儿,或所有这些因素的组合或全部,总之,在出事前的某一刻,“宝马”失去了控制,先是斜向里撞到公路左边的山壁上,反弹回来转厂大约九十度,又直冲向路右侧,腾空打了一个滚儿,最后掉进约摸三英尺深的地沟里。
警察根据从李晋川身上翻找出的证件査到了注册在他名下的几家公司。星期一早晨刚上班,电话就打到了办公室。黎梅梅是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听说的,急急放下手中的活计,不顾一切地就往医院赶。到了特护病房门口,见林沁夫妇和楚亚宁夫妇正坐在楼道的椅子上说话,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焦虑与痛心。
“你来了。”林沁迎着黎梅梅站起来。
“他人呢?”
林沁带着黎梅梅拐了一个弯儿,费奇、裴东平和楚亚宁也一齐跟过来。隔着一大扇玻璃窗,雪白的病房中央摆了一张床,床上雪白的被单下罩着一个人。从黎梅梅他们站着的角度看过去,那人整个头部都被裹上了绷带,只在大约属于鼻孔和嘴的地方安插了一些管子之类的物件。露在被单外面的胳膊上、臂弯和手背处用胶布固定着几支针头。除了旁边荧光屏上不断画出的一上一下的谱线之外,以常人之眼恐怕很难看出任何生命的迹象。
林沁和楚亚宁告诉黎梅梅,据这儿的护士们和李晋川公司的员工们讲,李晋川是星期天晚上八点多钟送来的,直接就推进了手术室。当时的值班大夫处理不了,又马上从家里请来了两位该院最权威的专家。临时搭成的急救班子连医生护士带麻醉师等共有十余人。手术做了六个多小时,直到凌晨四点过才出来。一位护士形容说,假如李晋川是个机器人,除了被安全带绑在车座上的胸部和腹部外,头颈及四肢都已经被摔得散了架,所有连接处的螺丝和接合销都得一一找回来重新拧上。第一次手术算是凑合着把人先给缝合囫囵了,估计还得有至少一次脑手术,因为他的头部伤得很厉害,至于后果,现在谁也说不好。四肢均有不同程度的骨折,但目前尚不能确定是否已经伤及了神经,所以也没有人知道他今后还会不会重新站起来。
黎梅梅红了眼圈,她别过头去,停了一阵,才问:“他家里的人都知道了吗?”
楚亚宁说:“这不,你刚才进来的时候我们正说着呢。打听了一圈,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父母在国内的地址电话。公司里也问过了,所有的员工都有人事档案,就没有他的,他是老板嘛。现在细想起来,別看他平时在人前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嘻嘻哈哈的,没一点儿正形儿,等到没人的时候,也是只影孤身,心里头指不定怎么苦呢。”
黎梅梅听到这里就再也忍不住了,赶紧离开众人,去了卫生间。黎梅梅双手捂着脸,坐在马桶盖上,嘤嘤地抽泣,眼泪顺着手指缝直往外涌。她想她本来只是生气,只是恨李晋川招惹了韩露,谁料到就闯下了这等的大祸?李晋川确实是一个少见的混蛋,但千错万错,也终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黎梅梅觉得自己担着很大的罪责,先是欠了韩露的,现在又欠了李晋川的。虽说这件事从头到尾除了她和李晋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但恐怕自己这一辈子都难以心安了。
黎梅梅出来的时候,正听林沁说:“我倒是有他一把钥匙,但他现在这样神志不清,我们私自进去翻他的东西终归不妥吧?” 黎梅梅没听见开头,便问一句:“翻谁的东西?”
楚亚宁道:“还能是淮?不就在想辙找李晋川父母家人的电话吗,电话公司的账单上应该可以查得到,对吧?还有呢,看能不能找到他家里来的信。”
黎梅梅说:“我倒是想到了一个地方吋以试一试,去他原先的系里查学生档案,里面应该有父母的家庭地址。”
裴东平也插进来:“我记得去年他刚开张的时候,找了几个学生替他回国内跑腿,暑假,对不对?不知道有没有人去过他家里。”
黎梅梅说:“你这一说倒提我一醒儿,他好像总请人给他父母带钙片维生素什么的。问问。”
他们说话的时候,林沁就和费奇在一旁嘀嘀咕咕。这时候林沁转向众人,说:“费奇说了,如果有律师在场,我们就可以进到他的屋子里去找电话账单和家信。我知道叶小坷是他公司聘的法律顾问,但不清楚算不算他的私人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