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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拼图铁凝(1)

从套装里溜出来的铁凝

是什么时候呢?总之是作协主席选举后,铁凝走到我们这一桌,大家和她说笑。她走到我跟前时说:祖芬!我说:铁凝!她说还是你好。我经过瞬间的痴呆后,明白不少人叫她铁主席了。即使是笑笑地在“恶搞”。

我与作家们也就是在开会时见到,会后并无联系。铁凝于我,就是香雪,就是红衣少女(她早期小说《啊,香雪》和《没有纽扣的红衬衫》里的人物),其它就不知道多少了。记得在南通开作协全委会时,有一天会后我正要逛街,就见铁凝已先我飞出饭店,纤细的身子,弹性的脚步,随意的长裤、便鞋,背后一些南通人在围观:这就是新选的铁主席,怎么像个中学生?

或许香雪坐上火车进了城,就是这身打扮?从参加会议不能不穿的套装里溜出来的铁凝,非常香雪。

铁凝和我说的比较“私密”的话,只有一次:我一定要去你家看你的洋娃娃。解密这句话,就是,她来,是看我家的洋娃娃,不是看我家的我。因为我和她并无私交。

2008年6月,北京的韩美林艺术馆成立。铁凝问我有没有收到她寄我的她那九卷本的集子?我说没有呀。她说她几月前就快递给我了。她的秘书在一旁还说了我家的地址。我说对呀,怎么会没收到?我脑子里飞快地开始破案,想象着邮件遗失的种种可能。铁凝根本就没去想为什么快递会收不到。她一脸焦急一派真纯,我想起香雪挽着一篮鸡蛋和火车上的人换铅笔盒不懂得讲价钱,就是害怕火车开走。

铁凝直直地看着我急急地说那她再快递一套给我。

正是6月下旬,天热辣辣的。

不两天我就由热辣辣感觉到沉甸甸——一套九本书到了。鲜有作家寄我书的,一如我也鲜有寄书给同行的。我觉得铁凝怎么这么好呢。

我把香雪给我的这一篮子书放在书柜的显眼处,为了想看的时候就可以拿到。但是那时我正好投入了两本书的写作,忙到年底。便常常有一个奢侈的想法:什么时候可以坐下来读铁凝呢?

2009年了,我走进“会走路的梦”,感觉着“像剪纸一样美艳明净”。这是铁凝两本散文集的书名。这是我的新的一年的开始。我真的看到了一个从套装里溜出来的铁凝。

小铁凝和一千张糖纸

铁凝“七八岁讨人厌”的时候,从保定到北京外婆家做客。铁凝和一个叫世香的女孩把四合院的地跺得砰砰响,把歌唱得响砰砰。外婆家一个被铁凝称做表姑的人说:你们知不知道什么叫累呀?铁凝和世香互相看看,疯笑起来,心想什么叫累呀?她们笑个没完没了,上气不接下气。

一直等到两个女孩“终于笑得不笑了”,表姑说一千张糖纸可以换一只电动狗。铁凝惊呆了,对于二十多年前的这个保定女孩,一只电动狗,那是怎样地不可企及?铁凝和世香,豪情万丈地要攒起两千张糖纸,一人换一只狗。

她们把零花钱全买了糖,突击吃糖;她们守在食品店的糖果柜台前,等大人买了糖剥开一块塞进孩子嘴里,她们就飞快地拾捡扔在地上的糖纸;她们走街串巷在犄角旮旯里搜索糖纸,或者跟着一张随风飘舞的糖纸奔跑,我感觉里那已经不是一张糖纸,而是一张阿拉伯飞毯,能驮上她们去实现梦想的飞毯。

她们把糖纸泡进脸盆里洗干净,然后一张一张贴在玻璃窗上。

我小时最爱往洗手间墙上贴糖纸,有一次独自在家,就听洗手间传出毕毕剥剥的声音,我吓得一动不敢动。等妈妈一进门我说洗手间里有个老太婆在弹手指甲。妈妈进去一看,是正在干的糖纸剥落的声音。那时的小女孩大女孩,可能很多有贴糖纸的经历。

暑假结束前,铁凝和世香走到正在喝茶的表姑跟前,捧上两千张平整如熨过的糖纸。

表姑说这是什么,她们说狗呢?电动狗呢?

表姑爆笑起来,没完没了,上气不接下气。终于笑得不笑了,才说:“表姑逗着你们玩哪,嫌你们老在院子里闹,不得清静。”

世香的眼睛里,满是悲愤和绝望。小铁凝忽然有一种很累的感觉,初次体味到大人们常说的累。

两个小女孩,拿着两千张糖纸,走到院门口。“我把我精心‘打扮’过的那一千张糖纸扔向天空,任它们像彩蝶一样随风飘去。”

这篇《一千张糖纸》,不过一千多字。我读后喘着气,心里涌涌着文中的一句话:“欺骗本是最深重的伤害。”我的震撼指数不会低于我十几岁时读莫泊桑的《项链》。我同时想到的是好莱坞经典《女人香》。那位稚嫩的学生宁可牺牲去哈佛的诱惑,只是因为“有些事情(欺骗)是不能做的”。那位失明军官在片尾的大段台词,震聋发聩地用人格尊严抵制了欺骗!

《一千张糖纸》,实在是一篇有普世价值的经典。

铁凝十六岁,誓当农民,始于“笨”

1975年,铁凝高中毕业。当时知青的政策开始松动,保定市规定,老大可以不上山下乡。铁凝在家是老大,然而她逆向而行报名去农村落户。铁凝的母亲拿着注销了“铁凝”这个名字的户口簿泪流满面。铁凝的父亲多少年后想起来还是后怕:万一女儿就此上不来呢?我们又没有任何后门。

父亲是画家,母亲是声乐教授,女儿铁了心地要当农民。弄得保定市很热闹了一阵。铁凝当农民时,实在嘴馋了,和女伴去买花生米,店主用手把正在淌着的鼻涕拧净,再在鞋底上蹭蹭。“他这种先净身后取货的程序,常常使我们觉得他的货更娇贵。”

我只知道有奶油花生米,不知道还有鼻涕花生米。而且吃这一把花生米,铁凝半个月的工分就没了。不过这决不影响她相信“全世界人民心中只有一个红太阳,地球上四分之三的人民都等着我们去解放人家”。

记得那时我和弟弟有时在周末见面,我俩煮点土豆打两个鸡蛋做一大碗沙拉吃,就觉得太享受了。弟弟每每一边吃着自制沙拉一边认真地叹息说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中!那时的人,好像一个个都心怀天下想着解放全人类呢!

十几岁的铁凝,还轮不到她去解放人家。不过她是带着文学梦去落户的。于她,文学是梦幻的,思想是理想的:要写作就要有生活,生活在哪里,生活在农村。她十八岁生日那天,正在玉米地劳动。手上有十二个血泡。她看着两手泡,就觉得又可以写一篇日记了。

铁凝务农四年后回到保定,当了小说编辑,一年有几个月的写作时间。她又选择了去山区。直到90年代她又住到山区一年多。农民铁凝和山里人铁凝,自然有了某种比较坚固的人生态度。

不仅仅是文学态度。

我至今记得,1982年我拿起《人民日报》,读那整版的《呵,香雪》,那份纯净叫人心疼,那份美好叫人掉泪。铁凝在散文集中讲及《呵,香雪》,说“至少以这作为作家不变的、坚实的底色,我想还是愉快的事情。”

于是想起她的《麦秸垛》、《棉花垛》、《青草垛》,这一垛垛的麦秸、棉花、青草,堆出一垛垛暖意。“文学还应该有个巨大的功能就是有暖意。”(铁凝在《小说家讲坛》上的对话)她在日文版《红衣少女》的序言里,写道“文学应该有温暖全世界的梦想”。“对生活的真挚情义、对人生不断的好奇我希望自己能守住”。

2006年铁凝的小说《笨花》,是写农村的历史长卷。写农村,很有可以取巧,可以取悦读者的捷径。乡下人充愣装傻,城里人哈哈哈哈。铁凝不,依然是浓重的暖意。呵,香雪,呵,铁凝!

“就文学而言,‘笨’也是不容易的。在这样一个精彩而又精彩的时代,我希望自己有耐心‘笨’下来,去试着触摸‘笨’字里所蕴含的本分,沉实和大的智慧。”(铁凝关于《笨花》的对谈)。

十六岁的铁凝,花季年龄誓当农民,始于“笨”。铁凝,笨花也。

铁凝:是什么使他挽留住了直面人生的一片童真?

铁凝从小看父亲作画,长大写了很多由画而来的文字。父亲铁杨的油画平日背朝外靠在墙角,水粉、水彩都平铺在褥子底下。父亲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画展时,铁凝面对这些被棉花和人体焐过的画,只想放声大哭!父亲的画,最少的是世故,最多的是烂漫的真情和诚实的劳动。铁凝想到父辈曾经的苦难和悲凉,“是什么使他挽留住了直面人生的一片童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