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祖国高于一切
10516900000066

第66章 画外音(3)

说不高兴就不高兴。赵骋刚刚吃了生西红柿。西红柿的蒂部都一刀切了扔簸箕里。萧墅从垃圾簸箕里捡起这一块块西红柿蒂,往自来水管下一冲,把可吃的边边角角一块一块吃个干净。说动物园的猴都能把西红柿啃干净了,农民知道都不卖你。花花公子大手大脚,哪像一个生活的人?赵磊悄悄对萧墅说,垃圾簸箕捡出的东西还吃多不卫生。萧墅说泛泛地讲几句记不住,要强刺激。宁可他日后恨我,也不能惯他坏毛病。

赵骋想起有一次他突然回家,萧墅正吃自己擀的面条,还有一点白菜。一看儿子来了,萧墅立刻炒鸡蛋什么的端出两三样菜来,坐着看儿子吃。有一次萧墅也是这么久久地坐着给他揉脚,不,不是坐,是蹲,一直蹲着给他揉扭伤的脚。赵骋当时低着头,只注意他爸的两只手一下一下地揉着。几年前的腊月天,他爸一下一下地顶着寒风蹬车去同仁医院,每次都是清晨四点半就到了医院为他排队挂眼科号。他的视力一边一点五,一边只有零点一。每次萧墅早早地挂上了号,赵骋呢,只消七点多到医院等候就诊。

好像只有和赵骋在一起,萧墅才不再是大侠、癫僧,不再是梁山好汉的现实再现,不再是天地一沙鸥,而只是——赵骋的“我爸”。

当爸爸自然要儿子成人。

赵骋,虽然成人两个字是挺好写的,要真正作为一个人,是很难的。我说你,你记恨。我可以不说。但是我是你的法律保护人,我应该这么做。你恨我不恨我,我都得这么做。我要不管你,整天和你乐呵呵的,不可能是真正的父子关系。

爱之深便痛之切。当爸的看到儿子竟然在玩扑克牌,痛苦莫名,抢过扑克牌又撕又骂:现在是你玩的时候吗?你才多大?赵磊冤屈极了。因为这天本是节日,萧墅的友人带了一个少年人来。赵骋是为了接待小客人才拿出扑克来的,于是嚷着骂萧墅狠。萧墅一个巴掌打了过去。

第二天赵骋一醒,萧墅走来跪在他跟前大哭说不该动手打你的。

不,爸,不能赖您,是我的错,是我不理解您的心。赵骋哭了。心想他爸一辈子被人误解,难道儿子还要误解他的心吗?他的心重啊!每年暑假赵骋上外地写生他都看得很重。他把穿的、盖的、洗刷的都给赵骋准备好,捆成一个井字形背包。还有军用雨衣,说是冷了可盖,潮了可隔。还给开罐头的起子,说有时买不到什么吃的,就买几个罐头又可充饥又有水分。赵骋若是跟他要二百元,他总得给三百,说是万一有什么事,多带些钱自己好处理,不要麻烦别人。

赵骋每周回家萧墅总要问他钱够不够,够了也给。然后给他做好吃的。临走还要叫他带上一大袋水果。赵骋说,爸,您有时也挺自相矛盾的。怎么啦?你说自食其力才能成气候,可您老让我呆着您老给我做饭,您又老对我这么好。赵骋,你最好还是和我们一起过吧,你还是住在家里吧。爸,您教育我独立我每次回家您又舍不得我走。

1990年6月10日

第三次见到萧墅,眼里却老是叠印第一次见到的他——那种汪洋恣肆,那种不假思索地把自己的形象朝我快速逼来,一下嵌进我的头脑。虽则还有点硬生生的,到底对他所知不多。但总归常常感觉着他不容忽视的存在。而这一次,是他刚从香港举办个人画展回来不久,我本来很想听听关于他在港一出现香港的灯泡全憋之类的我能听懂的他的语言符号。但他好像丢失了那套语言符号了,好像,还丢失了什么?

今天他穿一件皱巴巴的衬衫。样式倒还新潮。然而这皱,使我联想到急急忙忙把晾干的衣服胡乱往衣柜里一塞,塞进去又掉出来干脆把衣服们又推又按再压几下叫它们吓得全缩成一团愁起眉苦着脸,即使把哪件衣服从衣柜里解放出来终究因为受压太久依然皱巴巴的舒展不开。萧墅虽不拘礼仪不落俗套,然这衬衫的皱之极致,到底也给这条梁山好汉平添几分落魄。而且,也不见了以前那种豪侠之气。先前那洋漾之气使他即使脚蹬浊浪腾空而起我也不觉惊奇。今天却沉沉地,沉着脸沉着声音好像与很多沉沉的石捆扎在一起沉到了海里。他在港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他是在祖国的命运面前感到了个人的渺小,还是正因为自己的绘画取得了一步步成功而觉得成功了又怎么样又能于国家利益何补?他的语声变成一种悠远凝重的次中音,从他胸膛的音箱扩大开来,我从那共鸣中听到了祖国、民族、人民。那真情的咏叹声中,我看到他瘦了,脸上布满了横的纹和竖的纹。

这天他没有笑。我问及他在港的画展。他只说及他去港时仅带一小书包两件衣服。同机的看不上他。之后我才听说画展成功后港方为他出了精美的画册等。然而他对他好不容易走到的今天全无兴趣一字不提,只从那满是皱褶的衬衫中透出一种悲来。

突然他凝重而激扬地念起他为他的大画《中华松韵》题的诗——

形焉云

仪焉神

风寒暖

质墩墩

国之栋

民之本

气浩浩

理常润

渺苍苍

势凛凛

雄赳赳

体拔寻

……

1990年10月6日

上午画界名流前辈正在聚会,萧先生闯入。所以说闯入,因为他是碰巧去的并没有人邀请他。正有前辈元老在谈中国画要走出亚洲冲向世界。前辈讲话晚辈当细听多思重在消化。不请自来的萧墅竟起身说中国画不是要走出亚洲冲向世界的问题了。

歌剧中的角色到最高潮处就要唱到高音C。如果激情也可分档次,那么萧先生这次上来就是高音C。他说中国不是什么都落后于世界各国的!至少中国画的发展走在了世界各国的最前列……远至清王朝的郎世宁,近到现在世界各国的外国人,是不断向中国画走来的历史!中国画以独特的形态出现在历史上,是超前屹立在世界画坛上的一座金字塔!这个以独特形态出现早已走在人类艺术前列的中国画,决不可在理论上折回头来去看待它!因为在中国画后面跟着追赶上来的都是外国人,外国人深感望尘莫及!作为中国画画家认识不到这一点,便是理论上犯了导向错误!必须意识到充实之谓美!

自然便有人好心相劝日后嘴上别忘了贴封条。萧先生说我又不是争强斗胜只是为民族文化聊表赤心。我是堂堂正正的当代文天祥,为了中华民族可以留取丹心照汗青。况五十之躯,天命之年。世人之见,何足道哉。

既求真义,既做真人,一吐为快,越发飘然若仙了。

不少场合人家并不请他前去,免得飞来什么意外之笔。可以想见往往萧先生一出场便成追光下的主角,未必人皆愉悦。偏偏他常常不期而至地走进这些场合。不知是巧合还是天命。自然也很有些场合请他去的。那么一切能不能还按原定的程序进行就不得而知了。在一个以青年为主题的会议上,大家谦逊地让别人先发言。萧墅坐不住了,说像这样张老李老驴老马老的推来推去,都别让了。你们别浪费时间了,还是我来说吧。今天的议题是青年。究竟什么人是青年?我五十岁了,我的思想是年轻的。我考虑问题是有进步意义的。你们年轻人观念这么老化,又何尝不是年轻的小老头?年轻,不决定于年龄,而决定于思维。

会后很多人叫他签名,也有人叫他以后注意场合。他说他是没法阻挡的一个大侠,什么谁是人物谁不是人物的,你说这低级话已经不是人物;我说这文明话,已经是个人物了。

萧先生,听君一席话,胜读三年书。

习惯用法是十年书。你说三年书,是不是我还差一点?

十年书,十年书!

只好如此吧。

萧墅说话,常有“点穴”之功能。“萧先生,我看他妈的没有真理。”“那么请问,你说的这个‘他妈的’是不是一条真理?所以这世上还是有真理。”“萧先生您看得起谁?”“你应该说萧先生谁应该被您看得起。”“萧先生您为什么不吃肉?”“你能不能换一种问法——萧先生您为什么不吃死尸?”“萧先生,您这幅画我出一半的标价买下如何。”“可以,您稍候我这就把画撕下一半给您。”“别别别画怎么能撕一半?”“你买画如买肉那样还价,我也把画当肉卖出。多大价我切多大一块肉。”“萧先生的脾气我们是知道的,钱如数给你。”

萧墅大笑:他们对我没办法了。因为办法都在我这儿了。我把办法没收了。

一日他被邀去烤鸭店聚会。依然褴褛其表。正好坐在一位中央首长身旁,首长特诚恳地与他交谈。偏有人走至他跟前,说那位是中央首长你是不是换个座位?他慢回首只用余光投去一瞥,说换哪儿?是换到党中央还是换到北冰洋。咱是百姓咱平日见不到首长你还要分裂中央首长和百姓的关系?咱知你无知,尊重你的意见,这就换个地方。你拿个塑料口袋来给咱装上烤鸭,咱自个儿蹲墙旮旯里吃去。

常有人说萧墅见大人物不小,见小人物不大。小人物,人微言轻,所以见小人物不大的事不会成为新闻。见大人物不小,便很快有了关于萧墅的脾气的推理小说。

人说萧先生你这人很有才能就是脾气能不能改一改。萧墅说行啊你给我找一种社会上标准的脾气我改一改。便有圈外人说此人是谁真逗。萧墅闻声曰: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萧墅谈兴来了,人劝他当晚还有约,某方请他当场挥毫报酬极丰,别误了大事。萧先生只管喝酒,扩大了他的嗓门:天下何大何小,想大则大,想小则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