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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论观念之变革(4)

我不禁望望她的七八岁的儿子和三岁的女儿。这容易吗?

我想起张沛添在1982年9月的全国农垦经济学会上,临时发了个言,没有准备,滔滔两个小时,征服全场。大家向他要讲稿,没有。大家强烈要求他再讲一遍,于是他讲,别人录音。复制后与会代表一人一套录音带。1983年,张沛添的论文《全面质量管理和企业素质》在省质量管理协会的年会上得了第一。

“居安思危!”有一次张沛添对我说,“现在那么多沿海城市对外开放,我们原有的优势人家也有了,所以我们常常在职工中有意识地灌输危机感。竞争激烈啊!”

“不过,我来了这些天就发现你又瘦了些。”我说,“你们也不能搞得太累啦!你们除了睡觉,连吃饭也在洽谈、在工作啊!”

“人不这样拼不行,我们厂的头,睡觉也要睁着一只眼睛!”

信誉的力量

1984年7月30日,广州电台播了两大新闻,一是许海峰拿下了奥运会的第一块金牌,二是陈科健不去美国而去白云山了。

陈科健是个很好的翻译,去美国的一切手续都办妥了,突然掉头来了白云山,完全是受了徐垠的感染。

徐垠几十年在上海生活、工作,来白云山是受梅放的感染。

虽然,梅放还没正式调来,就死了……

去年苏建生去上海时发现了梅放这个人才,鼓动他调到白云山。今年1月,调令下来了,梅放正要办调动手续,他的癌症复发了。他所在的上海药物研究所打长途给贝兆汉,说既然这样,手续别办了,让梅放留在上海吧,我们不能让你们背包袱。贝兆汉说:梅放身体好的时候,我们想依靠他发挥专长;现在他身体不行了,我们要承担起治疗、护理的责任,这是义不容辞的。

当然,会有人劝贝兆汉的:“贝仔!梅放是癌症复发,住院、看病一大笔钱,还有……抚恤金……”贝兆汉一愣,他这个一脑门生意经的人没有算过这笔账,不会算这笔账,根本不想算这个账,简直惊讶怎么有人会去算这笔账?!

贝兆汉总算缓过劲儿来了,他那厚厚的嘴唇里困难地吐出一个个字:“古人尚知千金买千里马的尸骨,何况我们是共产党人。”

梅放住进了广州的南方医院。凡是医院里没有的、欠缺的药啊,血浆啊,只要说一声,白云山人就四出设法,第二天准送到大夫手里。更不用说厂里专门派出几个人护理病人了。南方医院的人说: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好的领导,这么好的单位!

梅放临终,贝兆汉打长途电话到上海叫梅放的两个女儿立即赶来。

梅放的妻子徐垠急急地对贝兆汉说:不不,梅放不是早就说好了的,一切从简!

“我让孩子们赶来不是为了梅放,”贝兆汉厚厚的嘴唇颤动着,“是为了你,孩子们的路费厂里包了。”

与此同时,徐垠的屋里,玻璃瓶里插上了鲜花,地上搬来了十来盆鲜花,墙上挂起了大本的1984年的挂历,冰箱里装满了鱼呀肉的。这一切,是霍梳带着几个白云山人干的。“这屋里太凄凉了。”霍梳不知怎样才能弥合徐垠心灵上的创伤,他觉得自己是那么笨拙,那么无能!

“这些领导的心都那么善,而且真正是发自内心的!”徐垠对我说——她留在了白云山。

她一个人住着两间一套的两个单元。因为原来这是给梅放和她的。梅放故世了,房子还是给她保留着吧。她还有两个在上海读书的女儿呢。一个准备大学毕业后就考研究生,一个已经考上了研究生。

“职工子弟凡是考上研究生的,每个研究生一次性补助三百元,以后每月发助学金九十元。”贝兆汉发布了奖学条例,“凡考上大学的,发二百元奖金,每月发奖学金七十元;凡考上高中的,发奖金一百元;凡考上初中的,发奖金五十元。无论大、中、小学生。凡评上三好学生的,每次发奖金五十元。”

当然,这是为了鼓励下一代进取。不过徐垠还有一层她个人的理解。“你知道吗?”她对我说,“我们厂的子女考上研究生的就我大女儿一个人。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贝兆汉是怕我一个人负担两个女儿攻读,经济有困难,才想起订这个奖学条例的。因为他想给我生活补助,我说什么也不要。所以我觉得,他就想出了这个办法。既帮助了我,又使我没什么说的。”

徐垠不会说好听的话,但是她向她的同事们、同行们、朋友们说白云山,夸白云山,“到我们白云山来吧!”

来了,来了!来协作的,来谈判的,调来工作的。白云山正急着要一个翻译,眼看瑞士专家就要来谈伏碘生意了,一般的翻译不太懂医学的专门名词。好了,徐垠把陈科健拉来了,调来了!一口漂亮的英语,又懂医学,这样的人才哪儿找去!

不用找,各种人才正源源投奔白云山!全国各种报纸刊登了《开展学习梅放先进事迹活动》、《梅放未竟事业,妻子徐垠完成》等报道后,全国各地天天都有人写信到白云山自荐。今年已经调进了五十个助工以上的科技人员。但是每天平均还有十来封自荐信……

信誉的力量呵!

做人的工作,和做生意一样,信誉第一。白云山做生意时实行“五包”——商品在途中的损耗、库存时的损失、退货的损失、淘汰的损失和因为降价带来的损失,一律由厂方赔退。买方的心理压力去除了,自然竞相拥向白云山订购。而人们眼见这里科技人员的种种顾虑打消了,自然也拥向白云山。

“你来看,”徐垠让我看她满屋的鲜花,“自然界是百花齐放的,人类社会也要百花齐放。我们厂领导能容各种人,这里的职工都说贝兆汉应该每月拿一千元工资!”

成功的秘诀

我应该回北京了。但是我还没和贝兆汉谈谈话呢——我是指在没有旁人的情况下。他的周围总是人,人,人!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好歹约好他这个下午和我谈。他的讲话自然成文,我只需实录在这里即可。至于我当时的感触,就摘要写在括号里了——

……你要我讲用人的问题?一个单位、一个企业,相当于一个社会,也相当于一个舞台。在企业这个舞台,也需要各种角色,各种有个性、有特点的角色。如果只有一个角色,或是只有一种个性,这台戏肯定演不好!

我们应该让各人的特长都表现出来。不过每个人有好的特性,也会有不好的特性。这,也应该允许存在。要让大家觉得这个企业能容纳他们的个性,那么大家就不会有压抑感,就会心情舒畅。

人都有缺点,也都会有过错。有的领导只能容纳一种个性,有的领导对人采取惩罚主义。谁有一点过失,就不允许别人改正。可是人家还要工作啊,还想为国家出力啊。你不允许人家改正,不就等于不允许人家再为国家出力了啊!一来就强调斗争,一斗争就不要人性。把人性啊,良心啊,人道啊,反正把这些美丽的词汇全送给了外国资产阶级!(然后就和外部世界对立起来?)

“左”的东西一出来,谁也不敢反对。譬如吃“忆苦饭”,明明不好吃,吃不下,可是谁敢说?都得说好吃,吃得下!既然好吃,那我们还干社会主义干什么?应该叫大家说不好吃。

但是大家不敢讲,因为从来“右是立场问题”(何况“左”的组织路线造就了“层出不穷”的接班人)。我们每次运动都强调团结百分之九十五。还有那百分之五是不去团结的,是打击对象。由于每一次都是百分之九十五,每一次都剩下百分之五。一个百分之五,又一个百分之五的,好人就愈来愈少了。我们现在落实政策,最根本的就是要落实这些百分之五。如果老是看着百分之九十五,这叫什么落实政策?那些百分之五,你要是光整他们,不信任他们,你怎么能消除他们的抵触情绪,怎么能叫他对你有感情?

我们有个叫杨晋显的工程师。工作很有才能,但是偷渡没有天才。他偷渡了几十次老给抓回来。他是因为资本家出身老受冲击,在“文革”时走投无路才偷渡的。1980年我把他请到白云山后就叫他带队去南京搞试验。他说,我行吗?可悲啊!把人搞得连自己也不相信了!他主持研制成功尿蛋白、尿糖和隐血试纸,获得几项科技奖。去年我们给他办好了去港的手续。这次是他不愿去了。他说:士为知己者死,生为药厂人,死为药厂魂!

他重新相信了共产党。

一个人,总是有各种需要的。如果连基本的生活权利都得不到,你怎么叫他爱国?一个企业,一个国家,不是靠说,而是靠做,来改变自己的形象的。

但是以前做领导的,往往疏远“落后分子”,否则就是立场不稳啊,旗帜不鲜明啊。(自己怕犯错误,不敢把人从错误中搀扶起来;甚至因为自己怕犯错误,把别人打成有错误的“落后分子”!这是一种比资本剥削更没有边际的权力剥削!再也不能使有些人成为某些人满足私欲的工具了!)我收罗了不少原单位看不上的、筛选下来的“落后分子”,用我们广东话叫“老底层”。可是原单位反而指责我:我们不要的人,你们怎么可以重用?

共产党能容纳的人怎么愈来愈少了?用一个“落后分子”要被指责,办糟一个企业倒用不着担责任,真是本末倒置!一天到晚的怕用错了人,怕“右”了,怕出问题!结果呢,搞政治搞了那么多年,搞运动搞了那么多年,不是不断地出问题吗?

那些年,很多人都不顺利,很多人经历了逆境。在逆境中走过来的人,最有能耐。事业的挫折,激发了他们对知识的追求;艰难的过去,促使他们今天奋发向上;道路的坎坷,锻炼了他们的应变能力;人生的艰辛,使他们最容易感受到党的温暖。这样的人,弹性大,事业心强。一旦有机会发挥才能,这个能量是了不得的。我们搞供销的这些同志。我们请来的一些科技人员就是这样!我们白云山厂,可以说就是靠“老底层”的人干起来的、发达起来的!(还有没有人继续在压制、甚至制造“老底层”,并且从中获得快感和权欲的满足?)

我以前也是个普通群众。我也受过挫折,也被领导误解过,我也委屈过。后来有一个领导很体谅我。我的心啊,豁然开朗了。现在我自己做领导了,我就常常想,如果我是一个职工我会怎么怎么样。过去我要找领导,往往心跳很多次,决心下了很多次才去找的。现在别人来找我,我知道他们不少人也是斗争了很多次——找,还是不找?不是十分必要的话,他们也不会为了个人的事来找我。所以我能解决的,总要想法给他们解决。有一次一个药剂师到我家里来谈工作。从傍晚一直谈到深夜。临告辞了,才非常为难地提出一个生活方面的小小的要求。唉,我们的知识分子是很能承受生活的艰难的,他们是不会轻易启齿的。我们得尽可能为他们想周到了才行啊!

帮助别人,不应该给对方发现你在帮助他。做思想工作也一样。以前搞“一对红”,就是说你不行,我行,我来帮助你,我来教育你,我来提高你。这样,对方首先就反感、就警惕。也许他会碍于你的面子应付你,但不会亲近你。

我们首先得信任人,首先得用人,才能改造人,帮助人,我们的党才有希望!以前在人的问题上,人家说我阶级观点模糊,没有政策水平,说我离经叛道,不正统。我所以能坚持下来,就是基于我的这种观念。我们在理论上,在观念上,还要拨乱反正啊!

有的人说我对人太宽,有的人怕我在用人问题上出错。我想,我现在这么干,我良心过得去。我要使大家在白云山看到党的利益和人民的利益是一致的。至于其他,宁可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哪天我老了,我离开白云山了,白云山人说当年贝仔在的时候做了不少好事,这就行了……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英雄。在今天,能勇敢地向旧观念挑战的,能把人们从多少年的“左”的束缚下解放出来的,真堪称英雄!未必献出了生命的才是英雄。带着人们走富国利民的道路的,用经济实力促进我国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就是我们新时代的英雄!

英雄啊,贝兆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