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黑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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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调子”、“路子”和“鞭子”——莫言《秋千架》艺术枝谈

记得去年初秋返京开学时,恰逢《中国作家》第四期出刊。拿到刊物后自然先看同学的作品,一口气就把莫言的短篇《秋千架》连读了两遍,尤觉不解渴不过瘾,无奈刚喊一声好,刊物便不翼而飞,十天半月一去不返,等到转回来时,那几页已被翻得花花斑斑,间或还有一二句眉批和红杠杠蓝道道。大凡读过的同学都叫一个妙字,但究竟妙在哪里,如何一个妙法,却又无人深究。等到问起作者本人,也只给你一个谦逊而又诡谲的笑,虽未置一辞,但那得意之色却尽在笑中了。于是,便又翻开刊物,揣摩着那字里行间的妙处和那不知出自何人之笔的批点,写下了三则小小的札记。也曾生过投掷出去以充作“评论”的念头,可转而一想,如今文坛上评家蜂起,且一个个眼光犀利稳准狠,笔下生花来得快,真可谓评论之网恢恢,岂能漏得过如此“活鱼”,自己又何必再去丢人显眼作门外谈呢?便终于搁置一边不了了。

令人好生奇怪的是,时间一晃半年,评坛上自是热闹,但《秋千架》却似乎是“寂寞荡无主”,颇有无人问津的冷落感。先是些为它惋惜,后又生出些疑惑:是自己出于同窗之谊的偏爱,还是我们的眼光太雅或太俗,过深或过浅?不知究里。便只是纳闷。想投出“札记”去抛砖引玉,却又更加不敢。直到不久前,一家颇享盛誉的大出版社的编辑某君带来一则信息,才知《秋千架》实是雅俗共赏,老少成宜。我们当初看的并不曾错,要说有偏爱也是爱得有理。编辑某君说,去年他们为编辑“一九八五年优秀短篇小说选”,曾给全国各大专院校寄去推荐表,几乎大部分寄回来的推荐表上都不约而同地填有一个《秋千架》。当时编辑部尚不知《秋千架》为何物,待找来一读,果然称快(能否入选尚不得而知)。于是,也给自己鼓了鼓气,决计将小“札记”冒险一掷,是否漏馅也无所顾忌了,只要能引起读者和评家的兴致就好。要说明的是,三则小札记谈的仅仅是自己对小说艺术上的几点小感受,至于其思想意义和特色以及其它方方面面就有待于真正的评家来评了。

1.开头抓准了一个好“调子”。

不知怎么弄的,我特别欣赏《秋千架》的开头,你看,小说一上来先是花了整整150个字去写“高密东北乡原产白色温驯的大狗”的繁衍过程,如何由纯种变成生有杂毛的“混血白狗”。紧接着(投有分段)笔锋一拨,写道:“有一匹全身皆白,只黑了两只前爪的白狗,垂头丧气地从故乡小河上那座颓圮的石桥上走过来时,我正在桥头下的石阶上捧着清清的河水洗脸。”过渡何其自然,且猛地撩起你那淡淡的乡愁。再接下去:“……一条越走越大的白狗毛儿耸起,尾巴轻摇。它近了,我看到了它的两个黑爪子。”至此,这多像是一个电影长镜头呵,它先从旷远的历史大背景上缓缓摇出,继而摇出“中景”——狗和“我”;乃至“近景”——“越走越大的白狗”;直到“特写”——“两个黑爪子”。莫非这个开头的妙处就在于电影化的手法吗?不。请继续往下看:

“那条黑爪子白狗走到桥头,停住脚,回头望望土路,又抬起下巴望望我……狗眼里的神色遥远荒凉,含有一种模糊的暗示,这遥远荒凉的暗示唤起内心深处一种迷蒙的感受。”

好,妙处出来了,妙就妙在这种“感受”,它一锤定音,敲定了通篇的基调。就是这条从历史深处走出来的“黑爪子白狗”带给了我们一种悠长沉重的历史感,和苍茫怅惘的人生感。是呵,十几年前那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我”和“暖”带着“黑爪子白狗”一起去荡秋千,结果绳子断了,“我们”之间的丝丝缕缕也从此断了。如今,“我”成了“大大学讲师”,她却做了一个哑巴的老婆,三个哑巴孩子的母亲。此刻,“我”与“老眼浑浊”的它,和“背着大捆高粱叶子”、“脸色凄凉”的她,相遇在故乡的桥头,近在咫尺却如隔天涯。听溪水淙淙,想往事如烟,一切的爱和情,一切的悔和恨,都是那样地缠缠绵绵,刻骨铭心,却又逝者如斯,莫可如何。今天,眼泪早已流干,心伤也已结痂,无须再去触动,需要的是面对现实。语言平淡得近乎冷漠,感情节制得有点吝啬,在最痛心处也压低嗓门。小说就是用这样一种冷“调子”来叙述“我”这次返乡的见阕和往事的追忆。唯其如此,才更让人感叹:人生呵,有时真像荡秋千一样难以把握,一个偶然的事故,就可能轻易地改变一个人终生的命运。一个准确的冷“调子”,唱出几多帐惘和感伤!记得莫言说过:一语凄惶,满篇苍凉,小说开篇所确定的基调,甚至是小说的半块精魂。看来,他是深知其中三昧的。

2.中间还特别撒得开“路子”。

莫言主张创作要有点随意性,要有敢于打破规范钳束的邪劲儿,他确实怎么方便怎么来,只要顺心顺手就得。他不仅在小说结构上随心所欲(如《爆炸》的主体时空结构,《草鞋窨子》的散文结构等等),还常常有越轨的逸致闲笔。如《秋千架》里写部队过河的鄂一段,按常理可说是有点“闲”,即便不全部删除,至少也可大量压缩,可他反而在这里洋洋洒洒写下近千字。为便于说明,特摘出其中一节,略加分析。

“……战士们一行行踏着桥过河,汽车一辆辆涉水过河。(“小河里的水呀清悠悠,庄稼盏满了沟”)车头激起雪白的浪花,车后留下黄色的浊流。(“解放军进山来,帮助咱们闹秋收”)大卡车过完后,两辆小吉普车也呆头呆脑下了河。(“拉起了家常话,多少往事涌上心头”)糟糕!一个首长说。另一个酋长说:他妈的笨蛋!让王猴子派人把车抬上去。(“吃的是一锅饭,点的是一灯油”)很快就有十几个解放军在河水中推那辆截了气的吉普车……(“你们是俺们的紊骨肉,你们是俺们的贴心人”)那几个穿白大褂的把那个水淋淋司机抬上一辆涂着红十字的汽车。(“党的恩情说不尽,见到你们总觉得格外亲”)……”

如果说“过河”的这一整段已经有点儿节外生枝的话,那么这里插进来的几句歌词就更是旁逸斜出了。然而,恰恰是通过这信笔拈来的歌词的分句穿插,自然造成了叙述节奏的急促与舒缓;语言形式的韵文与散文;感官形象的视觉与听觉;内在涵义的历史与现实的四组对比。而这四组对比又产生了崇高与滑稽、欢快与沉重、忠诚与愚昧、甘甜与苦涩的四重组合。最终给了读者一颗浸透着那个特定历史时期的军民关系、社会心理和人物情绪的怪味豆,让你咀嚼之余,啼笑皆非,获得一种奇特的审美快感。

由此可见,莫言写起来时确乎有点任笔所致,信马由缓,他决不是那种一条大路通天直奔主题的写法,而是一路採花,哪儿有花就在哪儿採,哪儿有味就往那儿写,旁逸斜出,涉笔成趣。因此也就避免了单调和呆板,反而还常常在王顾左右时能妙趣横生,在闲情逸致中有神来之笔,在艺术上最容易全军覆没之处铤而走险,出奇制胜。

3.结尾再甩你一“鞭子”。

尽管《秋千架》中有不少诸如以上所述的那类随心所欲的“闲笔”,但如果按开放型和封闭型的所谓小说结构来区分,它当然还得归于后者。它先由“黑爪子白狗”出场,领出“我”和“暖”在小桥头相遇;最后又由它把“我”领进高粱地里,再次与“暖”相会,从而完成了一个“圆”,算得是十分地道的传统封闭型结构了。但这种封闭型结构只要弄得好,与目下时髦的开放型结构相比,也并无高下优劣之分。而这种好的结构与一个好的结尾又往往难以割舍。《秋千架》就很得力于一个欧·亨利式的漂亮结尾。当小说平淡而哀怨地叙述了“我”和“暖”之间十几年的人生变幻之际,“我”又去到了“暖”家,面对那个哑巴和三个哑巴孩子,心中几近窒息,而“暖”却收拾一番飘然出门走了。这时,我们真不知小说该如何收场。不料想“我”离开“暖”家后,竟又被那狗鬼使神差地领进了高粱地,竟有“暖”在!“暖”提出了唯一的要求,希望“我”能帮她生个“响巴”,说;“答应了就是救了我了,你不答应就是害死我了。有一千条理由,有一万个借口,你都不要对我说。”……

小说戛然而止。“暖”却出入意料而又在情理之中(前面出现的三个哑巴孩子和“暖”出门前的行状等都作了有力的铺垫)地对“我”提出了一个巨大难题。怎么办?只留下无尽的问号和叹号在你脑中萦回,只留下撕心裂肺的悲怆和对“暖”的拳拳哀怜之情,令人灵魂震颤,欲哭无溜。这一记由“暖”甩出的爱与恨、绝望与希望交织的复杂情感的脆鞭,成了通篇冷“调子”的绝响。

最后,我还想提及一点,我认为无论是寻找和把握住这篇小说准确的“调子”,还是使小说结构自成圆心而又最后甩响一鞭,那条“黑爪子白狗”都是有大功劳的。而且,那确实是一个通人性的牲灵,为小说增色不少,据说小说原来的题目叫《白狗秋千架》,那当然要比现在的好。

一九八六年、四月、宜春秀水之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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