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在北京有张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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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2006年最后一天一觉醒来,窗外一片白茫茫。打开电脑,缩手缩脚地出恭、洗漱完毕,回到电脑前一看,就在寒风凛冽的晚上,远在伊拉克的萨达姆君被绞刑处死,身首异处。那些令人不寒而栗的画面和视频,堪称最有冲击力的行为艺术和普法教育。我的脖子突然凉飕飕的。我没心思工作,在网上浏览专题和网友评论,居然看了整整一天,还抽空修改网上一篇《纪念萨达姆君》。直到傍晚时分,我出门吃了一顿热腾腾的拉面,喝了二两二锅头,踏雪去了。

晚上快睡,有人敲门,喝问什么的干活,没答应;从猫眼看,黑乎乎的。估计又是乱收费或查证的,不理睬。敲门声又起,有些惊慌,黎翔也出来了,蹑手蹑脚地从厨房拿出锅铲藏到门后,示意我开门。我一拉开门,居然是丹尼尔!他背着一个大包,地上还摆着两个皮箱,他一脸坏笑,像玩拳击一样挥舞着双手靠近我。我大惊,他不是回家过圣诞节了吗?丹尼尔说:“圣诞节已经过去啦,我来过中国年了。”

“楼下保安没为难你吧?”

“还可以吧,那两个Uniform(穿制服的)认识我。”他中英文夹杂着说。大包大箱搬进我的房间,丹尼尔脱下皮夹克。我问:“怎么不回你宿舍呢?”

“我辞职啦,不能住那儿了。”他漫不经心。我很吃惊:“你疯啦,你工作不是挺好的吗?一月抵我大半年呢。”

“公司快垮了。”

“怎么会呢?”

丹尼尔呵呵一笑:“他们给我开的工资太高了,这是一家小公司。”

“那你怎么办?”

“我有新工作啦。我为我自己工作,所以我要省钱了,你知道,我还有贷款没还完呢。”丹尼尔以前也说过早想设计一款软件,现在可以着手了。他说现在也和我一样了,忙活一年半载,有可能“获而一无所获”。丹尼尔说:“我能在你这儿住吗?我分摊你这间房的一切费用。”

我有些吃惊:“就我这破屋?住这儿你不害怕吗?”

“没关系,比伊拉克和阿富汗安全多了。现在你刷了墙,比以前干净多了。”他说,露出他标志性的一脸坏笑,“我保证,你女朋友来了,我就出门去酒吧或网吧,两个小时够了吗?”

“你是暗示我给你让地方吧?我现在哪有什么女友?”我大笑。

“我说如果,谁知道呢,——可以吗?”

“你住多久啊?”我问。

“半年,可能更长一点。有问题吗?”

我暗暗吃惊,一脸愁容:“我这倒没问题,政府那儿可能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跟政府有什么关系?”他有些疑惑。

“可能有法律问题。”于是我给他解释外国人入住中国人家庭的法律问题,我说:“万一你是间谍怎么办?”

“是啊,我就是间谍,专门窃取贵国美食和美女情报。”丹尼尔调皮地笑起来,又正经说,“没问题,我可以和你去警察局办临时居住证。”

“家人可好?”我问。

“挺好,向你问好。他们夏天再来中国,我们一起去南方玩玩,然后我们一块去美国玩。”丹尼尔说,又问起他老爸的书翻译进度。

我调出Word文档给他看了看。初稿快完了,如果不出意外,夏天他家人来玩时可以看到书了。丹尼尔很满意,打开皮箱,从里面拿出一件黑色T恤衫给我,诡秘地笑说这是从美国带给我的礼物。这是一件深蓝色T恤衫,上面几个醒目的黄色字母“FBI”,我笑:“行啊,这下我成贵国联邦调查局的人啦。”

我拿着T恤在镜子前比了一下,挺合身的,收了起来。丹尼尔提醒我:“继续看。”

下面是一行小字:FemaleBodyInspector(女性身体体检员),我笑得都快岔了气,黎翔也跑过来看,几个人笑作一团。黎翔说:“这工作好啊,有这工作我肯定改行。”

收拾妥当,丹尼尔拿出他的笔记本电脑,插上钱,说要查查电子邮件。我说:“就用我的电脑吧,还没关机呢。”

丹尼尔移动鼠标,睡眠状态的电脑桌面亮了,看着萨达姆引颈就戮的图片,他叹气摇头。我纳闷了:“你怎么又是摇头又是叹息?这家伙是你们的国家敌人啊。难道你喜欢他?”

丹尼尔说:“我不喜欢他,并不意味着我就支持这么做。不错,他是独裁,但多少人陪葬了?”

“他杀了多少人你知道吗?他对自己的同胞使用毒气你知道吗?他被判死刑多少人上街庆祝你知道吗?他给巴勒斯坦每个人体炸弹家属十万美金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但现在杀得更多。巴格达每天死多少人?还有,你知道这场该死的战争花了多少钱吗?”丹尼尔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十美元的钞票,放到桌上,激动地说,“近万亿美元!什么概念?就是这样的钞票垒起来,超过世贸大厦的体积!还遥遥无期!”

我辩解说:“民主是有代价的,长痛不如短痛。现在死的大多数都是恐怖袭击造成的,花的钱可以用石油赚回来嘛。小布什干得不错,不愧牛仔总统。”

丹尼尔突然大声说:“我对你说过一百次了,狗娘养的小布什是Idiot(白痴)、Moron(呆子)、Fucker(混蛋),你怎么喜欢这样一个白痴呢?不可思议!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待在美国吗?就是因为这个白痴在台上!教你一句美国流行语:Bushisabullshitter!(布什就是一个胡说八道的家伙!)”

气氛一下紧张起来,黎翔站在一旁也很尴尬。我讪讪地:“这白痴也太能干了,我要是有那么白痴就好啦。”

丹尼尔很严厉地说:“请收回你的话!”

“凭什么?”我也像好斗的公鸡一样硬梗起脖子来。丹尼尔气咻咻地说:“因为你被Propaganda(宣传)误导了,被Brainwash(洗脑)了,居然喜欢一个白痴。”

“我被什么宣传给误导了?中国的媒体上,他一直就是个白痴。”

“呵呵,这回贵国媒体太对了。”丹尼尔冷笑。我也激动起来:“你怎么就不爱自己的领袖呢?你还是美国人吗?”

“我的祖上来自‘五月花’,你说我是不是美国人?”丹尼尔嚷起来,“这个白痴不是我的领袖,也不是我的总统,他是个该死的蠢货!我没投他的票,我投的是戈尔和约翰·克里!”

“那也是你们美国人选出来的。”我将他一军。

“不错,那是因为我们该死的选举法有弊病!这个白痴当选是有争议的,第一次当选他的普选票不如戈尔——也就是说超过一半的人没选他;这个该死的白痴连选连任是因为特殊时期,人们不想换总统,战争时期人很保守。”他补充,“这个白痴学业尽是C,当总统一样是C——不及格。”

“不管怎么说,机会是均等的,如果牛仔总统输了,他的支持者一样这样说。我挺喜欢这牛仔总统的,傻乎乎的挺可爱,那叫大智若愚。我挺喜欢他动不动双手插兜准备随时拔枪的牛仔范儿,酷呆啦!”我又讥笑道,“克里看上去倒像头蠢驴,脸长长的。戈尔也像花花公子。”

“不想和你说了!我们不是朋友了,我走了!”丹尼尔做出一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样子,怒气冲冲地收拾东西。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扛着拖着大箱大包往门外走。“你干吗啊?还真来气啊?”我追出去。他推门而出:“我是认真的,我们的友谊完了!”

“大半夜的,又下雪,你去哪儿?”我有些慌乱,黎翔也跑出来。丹尼尔说:“不收回你的话,我就去住旅馆。”

“我不收回,你也别走。”我说。他直摇头:“不行,你必须说——布什是个该死的白痴。”

“No.”

“Youhaveto.”(你必须说。)

“NowayJose!”(没门!)

我们就在过道里僵持着,窗外的寒风夹着雪片呼呼吹进来,我缩着脖子连打几个寒噤,丹尼尔也瑟瑟发抖,脸上却一股倔犟。黎翔过来解围:“算了吧哥们,哪有像你们这样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较劲的?”

我和丹尼尔哈哈大笑,笑得浑身发抖牙齿打架,就是不妥协。黎翔劝我:“老哥算了吧,人家不远万里来看你,也是一片心意,你就依了这哥们吧。哪有这么一根筋不许外国人骂自个儿总统白痴的?多执著啊!再说了,小布什太好斗了,动不动就干架,的确不是一只好鸟。”

其实别说私下吹捧小布什,就是让我去电视报纸,我他妈的照吹不误。此刻,我看这样僵持下去肯定冻成冰棍了。再看丹尼尔那伤心的样子,就像TMD被人工授精夺去贞操的熊猫似的。这小屁孩所要的不过一个台阶而已,于是就驴下坡,嬉笑着说:“好,我现在承认,美利坚合众国总统是个傻逼、白痴、蠢驴外加Wanker、Masturbator(手淫犯)、Pervert(性变态)。”

“说得太好了。”丹尼尔大喜,和我击掌,“我纠正一下,不是所有美国总统,只是现任总统是傻逼白痴蠢驴手淫犯性变态。”

一场剑拔弩张的国际纷争出人意料地烟消云散,我们嬉笑着返回屋里。黎翔感叹:“这美国哥们真有个性啊!”

丹尼尔上了一会儿网,兴奋得无法入睡,拉着我去三里屯喝了一阵酒。喝酒时他向我道歉刚才的冲动,我也道歉我的无礼,说十年后回头看看这场争论,也许更有说服力,他沉思片刻,说:“也许吧,上帝才知道。”

不久,小布什访华,我开玩笑似的问丹尼尔:“你的总统来中国访问了,你不去迎接迎接?”

丹尼尔说:“首先我澄清,他不是我的总统,我没投他的票;其次,我也不会去欢迎他;最后,要是我见到他,我会踢他的屁股。”

又一个没回老家的春节,我说我忙着翻译几本书。我妈问我和小羽的事情,我只好坦白——事情正在起变化。家人很震惊,查问原因,生怕我辜负了小姑娘,我把责任大包大揽起来。我妈说:“你有错就赶紧认错,小羽性格多好啊,说几句好话哄哄嘛,人家小你那么多。”

“难道我要骗婚啊?”我说。我妈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就解释了当下流行的“不成功罪”,我妈责备道:“这都怪你自己啊,拖了这么久,果然夜长梦多啊!”

“你还是想你儿子骗婚啊。”我笑起来,“哄得了一时哄不了一世。”

“这倒也是。”我妈唉声叹气一阵,问起小羽的情况。

“不知道,估计有新人了——就是没犯‘不成功罪’或者已经刑满释放的。我祝福她,她也挺难的,三个家,哪个都不属于她。”我无所谓地说,心里隐隐地痛。

“那你怎么办?”我妈很担忧。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只好和‘不成功罪’作斗争,早日刑满释放。”我嬉笑着说。我妈失望极了:“几个好朋友把礼钱都送来了,我都不好跟人解释。”

“记在账上,以后还礼吧。”我一声叹息,我妈又忧心忡忡我想不开。我乐呵呵地说:“放心,老油条了。我现在好着呢,等这本书出了就回来办护照,要去美国啦。”

“你去美国?干什么?”我妈很意外。我说:“丹尼尔全家邀请我去玩一年半载的。”

“玩那么久啊?那得花多少钱啊?”我妈很担心。我说:“住他家,吃他家,也算和他两清啦。”丹尼尔接过电话说:“对,你们别担心,我家,疯子(房子)很大。”

我接着说:“主要不是玩,他爸爸和我有一个项目,弄不好混张绿卡,我回来和你们谈吧。”

我妈高兴了一阵,又唠叨起我的个人大事,我赶紧草草应付,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