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争吵也两年多了,我估计她不会再和我联系了。和丹尼尔去青岛玩了回来次日,我正洗澡,电话铃响个不停,不理睬,十几秒后手机又响起来,如此交替几次。我估摸着可能有人找我有急事,马马虎虎抹了一把身子,湿淋淋地冲进卧室接电话,居然是武彤彤。我笑着抱怨:“你是不打几年都不打,一打又打在这节骨眼上。”
“什么意思,和新欢在一块?”她小心翼翼地问。
“旧爱都没啦,还新欢啊?我在洗澡呢,洗完出门。”我环顾地板,催道,“有话赶紧说,地板上闹水灾呢。”
“啊?你裸体呢!”武彤彤惊讶,“真有你的,我在北京。”
“我还在纽约呢。”
“不信你看电话显示。”她说。我的老式座机没来电显示,一看手机,果然是北京的,看号码在首都机场一带,我大为惊讶:“胡汉三真的回来啦!回来干吗?”
“很多事。”
“和老公孩子一块回来了?”
“什么老公孩子,你听谁说了我有老公孩子了?”她呵呵大笑。
“没事,我瞎猜的。”
“是不是有老公孩子你就不见我啦?”
“更要见了,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让人遛遛不是?”
“不和你瞎说了,你先忙你的,我马上进城了,安顿下来,明后天见个面怎么样?”
我顿了一下:“那好吧。”
对武彤彤已渐渐淡忘,伤口似乎愈合,但如此突如其来,惊讶之余还是难免心潮澎湃隐隐不安。我尽最大努力不去回忆过去,越是压抑,往事越是岩浆般汹涌出来。直到最后那一刻,我还在犹豫有没有必要见她。
五星级天伦王朝大酒店坐拥寸土寸金的王府井,与我曾经相对而泣的大教堂隔街为邻。装修的主色调是镀金色,宫殿般亮堂。我从金牙般的旋转门进去,就像掉进了一团富贵逼人的金色梦幻。矩形大堂据称是全国宾馆中最大的室内大厅,由四面城堡式的宾馆客房和硕大无朋的房顶玻璃天幕构成,足有几个篮球场大。厅内散布着高大的椰子树芭蕉等热带植物、模拟喷泉和形形色色的雕塑作品。卡座星罗棋布,散乱而有致。一个高耸的角落形成一个音乐台,摆着一部铮亮的黑色钢琴。一个年轻优雅的黑衣裙女钢琴师神态迷醉,摇着脑袋晃着腰肢,沉溺于她炮制的音乐梦境中不能自拔。女迎宾身姿婀娜,男服务员标致严峻,五颜六色的客人们光鲜而体面。穿着短衫短裤懒汉鞋的我一定是这座宫殿里最寒碜的一个活物了,好在这个粗鄙与高雅、奢华与寒碜熔于一炉的双面城里,你的钱包顶不住了,还可以拼气质,还可以装逼。
我在大堂晃了一圈,没看见武彤彤。正疑虑重重准备离去,忽然我面前的茶座站起一个人来向我挥手,我有些迟疑盯着一个戴着墨镜的女子,极力压制心潮澎湃。武彤彤摘去墨镜,向我伸出手:“看来你把我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是我忘了,而是你变了,越来越有美国派了,除了——”我笑着,“没来个拥抱亲吻礼什么的。”
“想得倒美,这儿是中国。”她也笑。我看着周围的辉煌,局促还没结束:“师太别后七年,当刮目相看啊。”
“什么意思,这是航空公司合作伙伴,可以打折,再说也不是长住。”
“真快啊!”我端起咖啡,手微微发颤,嘴巴成了漏斗,用纸巾慌乱地揩胸前,感叹道,“这一去一回,博士帽戴上了,抗日战争也打完了。”
武彤彤确实变了。她穿着一套浅灰色条格T恤衫、湛蓝色牛仔裤、耐克鞋。棱角分明的她显出少许珠圆玉润,头发修剪得像运动员一样短,更显精悍干练。她一点没胖,反而健美了一些。气色和谐一些,比以前爱笑了,露出被美国牙医脱去四环素色素后的白净牙齿,也顺带着牵扯出几缕岁月的风霜。惟独一对眼睛仍像以前那么咄咄逼人。
“你也变了些。”武彤彤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无非是小戈变老戈了。”我摸了摸头顶,感喟道,“岁月不饶人啊!我是越来越顾全大局了——地方支持中央,很吃力啊。”
“就油腔滑调这一点还没变。”武彤彤笑起来,又问我,“怎么样,这些年还好吧?”
“托你的福,还行。”
“跟我有什么关系啊,讽刺我吧?”
“当然啦。”我很谦虚,“不是你把我弄到北京来,恐怕我还在靀城和城管打游击呢。”
“你吃了不少苦。”
我狼狈一笑:“很失败。”
“真的和未婚妻分手啦?”
“就别提这事了。”我一丝隐痛,咬牙切齿地说,“我已经下定决心不结婚了,傻逼才结婚呢。”
“不至于吧?”武彤彤很惊讶的样子,“你以前是哭着喊着想结婚呢。”
“以前我不谙世事,——你知道我发育晚嘛。”
“你正经点吧,你就这么恨女人?跟我有关系吧?”
“没。”我嬉笑着说,“我一点也不恨某个具体的女人,我崇拜一切女性,包括性工作者,我博爱着呢。别说这个了,你说说你回来干吗?”
“听听你的口气,就跟中国是你家不是我家似的。”
“哦,我忘了这一茬了,拿你当国际友人了。您是拒绝花花世界诱惑和资本家的高薪聘请,回来报效祖国啦?”
“你怎么说话老是这么一阴一阳的?你还耿耿于怀呢,要不我还是走吧。”武彤彤突然有些激动地说。
“注意风度——!”我看了看四周,道了歉,又说,“您现在是海外学者啦,别跟我这样的人一般见识。”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我要是跟你一般见识我都不搭理你。你就一小人!”
“呵呵,不愧是知己啊。”我连连点头,诚恳地问,“那你这次回来了,有哪些议程啊?”
“一是探亲,我快八年没回家啦;二是我刚拿到博士学位,回来和几所高校和研究机构面谈——”
“你要海归啊?”我大惊失色,打断了她。
“你什么意思?就跟我往火坑里跳似的。”
“当初你不就因为这个出国的吗?”我说,“现在国内竞争多激烈呀?你还回来和我们这些土鳖抢饭碗啊!你行行好吧,我都顶不住啦,一套房子就要了你的命!十年前我只买得起北京一间厕所,现在还是原地踏步。”
“我就是跟他们谈这些具体问题的,只是一个意向,初步接触一下。”
“有什么好接触的?现在吹得天花乱坠的,回来就由不得你了。你是不是在国外待了几年待傻了?我以前在‘纽东方’的室友,八个走了六个,现在只有一个回来,还拿着绿卡呢,有一个宁愿黑在那儿也不回来。什么叫爱国主义,这才叫爱国主义,不给祖国添麻烦不抢同胞饭碗不给农民增负担,齐心协力把美国吃垮再说。”
“得了吧,听你口气好像我是吃白食的。”
我辩驳道:“你误会啦。现在海归都成‘海带’啦。我敢跟你打赌,要不了几年,就有海归——我说的不是那种野鸡大学‘客来蹲’什么的——跳楼流落街头的。你回来干吗啊,对得起你二十多年寒窗吗?你对得起生你养你的父母吗?对得起我——,我就不说了。”
武彤彤勃然大怒:“你什么意思?是不是觉得我在那边混不下去了?告诉你我在那边已经谈好啦,我的选择多了去了。现在有的海归是不怎么地,但怎么也比土鳖强。因为他们是海归,这事儿被放大了,成新闻了,就跟前几年北大的卖猪肉清华的收废品立马成为新闻一样,那是极端例子。你去当屠户当拾荒匠看看有没有媒体理睬你?”
武彤彤这句话刺得我气血失调花容失色,我讪讪地笑,不置一词。稍过片刻,我和颜悦色地说:“你说得太对了,我一下岗职工,那才是我的本质工作,我有自知之明。不过我确实出于一番好心,仅供参考。”
武彤彤气咻咻地说:“当然仅供参考啦,你算我什么人啊?”
“同胞呗。”我一阵灰头土脸,“咱们说点别的吧。”
“和你有什么说的?一说就吵,一点就着。我跟谁也不这样。你怎么这么好斗啊?土匪还是红卫兵啊?”武彤彤很泄气的样子,“我万里迢迢跑过来就是为了和你吵架吗?本来说给你个惊喜,早知道不来了。”
我意识到自己失礼,一脸诚恳:“坦率地说,我跟谁也不是这样,跟警察城管保安联防小脚侦缉队都不是这样。”
武彤彤扑哧一笑:“你惹不起他们呗。”
“谁都惹不起,咱就一只蚂蚁。”我一脸谦卑。一看时间快午饭了,就说:“你大老远地来看我,我还是做东请你吃顿饭吧。”
“你不请谁请啊,看我怎么宰你!”武彤彤一点也不客气,说完自己都笑起来,“你来美国我请你。”
“估计难点儿。”
“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
上车后我问:“余下几天怎么安排?”
“我明天回老家,一月后回美国,就一个月时间。”
“回来度蜜月啦。”我打趣。她也笑:“谁和我度啊?”
“当年去美国没送你,前天回来又没接你,下次我送你走吧。”
“好啊。”武彤彤说,看着窗外感叹,“北京变化真够大的!”
“帝国之都,万国来朝啊!大国崛起啦。”
路过“大冰箱”时,武彤彤问我:“你住这一块吧?”
“就住那大冰箱——后面一破房里。”
武彤彤说:“我倒想去看看你住的地方什么样子。”
“饶了我吧,怕吓着你,那是蜗牛和蚂蚁住的地方。”
“你这样一说,我倒真要去看看。”
我应付着:“先吃饭,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