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楼下这个城中村里找来两个粉刷小工,他们里里外外看了,列举了一系列困难,报了两个数:包料三千块,不包料一千五,建议由他们包料。我对他们包料很不放心,又砍了二百下来。然后按他们的要求,亲自去采购,结果只用了六百多块钱就够了。
我白天守着,有时也搭一把手。揭掉外层旧墙纸很容易,一拉一大块,挺好玩的。然后是内墙纸,很多地方粘得很紧,得用铁铲刮,刮不掉就用水浸湿了再刮。整整一天才刮完。粉刷用了两天。
睡觉成了问题,新室友黎翔高兴地去公司加了三天班,我则向李皓求救,准备去他“家”睡两三晚沙发。结果他要我赶到一家五星级饭店,他说不但包我睡,还包吃包玩,还带上游泳裤,令我大喜过望。
原来李皓接待一个外国专家团,刚考察外地回来。两天来我混迹于一帮五颜六色的外国专家之中,就像周旋于一支八国联军小分队。偶尔客串一把翻译,大多数时间是吃喝玩乐。晚饭后先去打了会儿台球和室内高尔夫,再去游泳,又去蒸桑拿,然后躺在凉爽舒适的席梦思上看着外国频道电视。那种感觉真TMD好。
吹了一会儿风,吹了一会儿牛,李皓鲤鱼打挺似的跃起来,提议叫两个按摩女过来,他可以报销。我大为惊讶,他说:“你别想歪了,正规按摩。”
我在“家”里已经累得够呛,来宾馆后一阵胡吃海塞,所剩无几的能量又消耗到游泳池和桑拿浴里了,免费享受一次正规按摩,再美妙不过。我连忙催促李皓打电话。李皓拨通了按摩室,我都听见了听筒里的男人声音:“请问要○号还是一号服务?”
李皓愣了一下:“什么零号一号的?我要二号三号就不行吗?”
话筒里传来扑哧一笑:“先生可能还不知道,咱只有○号和一号,○号是女性服务,一号是男性服务,简单明了。咱这儿暂时还没零点五号。”
“什么意思,还有零点五呢?”李皓晕头了。
“嗨,就是‘泰国货’。”
李皓哈哈大笑:“这行话也忒TMD直白形象了!我们又不是Gay,肯定要零号了。”
对方回答:“好的,马上就到。——对了,什么叫Gay啊,是不是‘同志’啊?”
“Yes.You‘resmart.(是的,你很聪明啊。)”李皓又补充,“要年轻的,养眼的,敬业的。咱不差钱。”
“还养身哪,好——嘞!”里面说。李皓挂上电话,笑得在床上打滚:“妈的,○号一号,赤裸裸啊!”
“你真要腐败啊?”我打趣。李皓一摆手:“这也是最后的晚餐了,难得疯狂一把。我们这个项目还有半年就Gameover(游戏结束)了。”
我一惊:“那你怎么办?”
“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再说了。早就有翻译公司让我去了。”他说。
“依你这吓人的资历,还不成了翻译界的香饽饽啊?”
不一会儿,传来几声隐晦而急促的敲门声。李皓打开门,影子一样闪进两个按摩女郎,她们一副职业化打扮,挂着职业化笑容,也职业化地直率,一见面就大大咧咧地问做“大活儿”还是做“小活儿”。李皓觍着脸问:“什么叫‘大活儿’,什么叫‘小活儿’啊?”
按摩女嘻嘻哈哈:“您明知故问吧?”
“我哪儿知道啊?”李皓装聋作哑。一个女子镇定自若地说:“‘小活儿’就是正规按摩,‘大活儿’就是那个。”
“那个——哪个啊?”李皓嬉笑着。一女子说:“全套。”
“全套,——圈套?”李皓还装糊涂。两个女子不回答,呵呵笑着。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出来主持正义:“你就别为难人家啦。”
“有发票吗?”李皓问。一个说:“有。餐饮、住宿、会务、培训,什么发票都有。”
“可以多开。”另一个补充。李皓就说:“先做‘小活儿’,‘小活儿’做满意了,再做‘大活儿’。”
“先做‘大活儿’呗,别人都是先做‘大活儿’。”一个女子忽悠道。李皓不悦了:“饭要一口一口地吃,活儿要一个一个地干,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啊?”
女子唯唯诺诺,拿出洁净的白色工作服、消毒液,去卫生间更衣、洗手。五星级性工作者就是TMD不一样。李皓用英语对我说:“这年头,你一不留神就被耍了。咱要是不含糊点,她们肯定敷衍了事。‘小活儿’又累又不挣钱。”
果然,“小活儿”做得风生水起,有质有量,我们舒坦地动都懒得动一下了。随后,她们嬉笑着拿出保险套,准备干“大活儿”。李皓打发她们走,她们很不乐意,我们以种种借口推辞。我说:“我们是民工,都干了一天大活儿啦,哪还有力气干你那‘大活儿’,洗洗睡啦。”
一女子笑:“老板真会开玩笑,民工还住这儿呢?”
另一女子坐在床上,越靠越拢:“您那大活儿是越干越累,咱这‘大活儿’是越干越轻松。”
李皓严肃地说:“我们都是有老婆的人。”
一女子扑哧一笑:“来这儿玩的谁没老婆啊?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
“就是嘛。”另一女子给我们做思想工作,“人要学会享受,说不定哪天地球就毁灭啦。”
她们就这样苦苦哀求着被糟蹋,还嘻嘻哈哈地试图抓住我们的把柄,真TMD执著!李皓无奈额外拿出二百元小费,她们才悻悻而去。
“请神容易送神难,请鸡容易送鸡更难啊!”李皓感慨,“多清纯可爱如花似玉的女孩,咋就这么贱呢?”
“臭毛病怎么又犯了?”我调侃道,“你以为你高人一等吗?你忘了和‘霹雳娇娃’相依为命的日子啦?你忘了谁为你讨回血汗钱立下汗马功劳啦?和她们相比,每个人出卖的部位不同而已。”
“嗨,一逮着机会就拿这破事开涮我,我算是被你抓住把柄啦。”李皓苦笑着。
我说起粉刷房子的事情,他简直难以置信:“小羽愿意跟你在那儿结婚啊?”
“是她让我粉刷的。”
“多好的北京女孩啊!你真有福气啊。”李皓感叹。我说觉得很悬,李皓又劝我:“赶紧把事情给办了,傻瓜都知道夜长梦多。现在没房子,谁跟你结婚啊?”
“除了乡村医生,美好心灵。”
“You‘retoonaiive!(你太幼稚了!)Sometimessimple!(有时候傻帽!)你以为结了婚就可以逃脱了?早晚的事,房子是婚姻的庇护所。”李皓嘲笑我,又得意地说,“我马上就买房了。”
我称赞道:“难怪又是按摩又是小费的,不愧是联合国的人啊。”
李皓说他在家人那里借了五万块钱,在老丈人家借了五万,还在杨星辰那里借了十万块钱,加上自己的八万块积蓄。现在房价噌噌涨,这笔巨款在成都买房也只够首付了。我很吃惊:“你疯了?你在成都买房?你在北京十多年了,也算半个北京人啦。”
“得了吧,谁拿你当北京人了?杨总曲少校都不敢说他是北京人。”李皓说,“就算咱不在乎这个身份,咱也买不起;就算咱买得起,咱老婆孩子也过不来,成都好歹有个单位还接收我老婆。”
“行啊,那你就是省城的人啦!”
他叹气:“那也是房奴啊!现在我是债台高筑啊!”
说笑间,连日奔波的李皓很快就入睡,不时传出的洪亮呼噜声、铿锵的磨牙声和惊恐的梦呓,让人毛孔耸立。
屋子粉刷一新,我花了一天时间做完清洁,再请小羽过来检查。看着干净亮堂的屋子,小羽哭了,她重新布置一番,下厨做了一顿饭。独立生活一段时间,小羽厨艺大有长进,还弄出两道不错的上海菜来。我们出去散了一会儿步,早早洗澡上床。我热烈地说:“这就是我们的新房啦!”
“是呀。”小羽热烈地回应着。
和以前的消极矜持判若两人,小羽异常狂热,一夜未眠,老公长老公短地挑衅个不停。我们就像永不熄灭的烈焰一样舔舐着对方欲望勃发的肉体,融为云雾和尘埃,太虚幻境漂浮着。自始至终,我们没采取任何防护措施。我提出这个问题,小羽无所谓的样子:“没事儿,爱谁谁吧,老夫老妻了。”
我满以为,在北京中央商务区僻静的槐树街这幢六层老楼一个角落,我的幸福生活正式拉开了第一个夜幕,没想到小羽次日就不辞而别了。我纳闷了一天,傍晚收到她的邮件,说这一段工作太忙,下月联系。手机始终关机,这太不正常了,我找到她妈妈和姥姥,都说她现在住集体宿舍,具体地址不详。
我很不甘心,开始在上下班时间去她三个家的楼下僻静处蹲守,各守了几天。我远远看见小羽所有家人,连宠物狗都看见了,惟独不见她。淫雨霏霏中,我被淋得透湿,垂头丧气地往回走。丘吉尔说的人世间最麻烦的两件事,同时让我给遇上了!
我不得不求助于白娟,和她见了一面。白娟照例安慰我一番,说她也不明白小羽怎么回事,她们联系也少多了。我苦笑着说:“主要是我犯了‘不成功罪’。”
“作家就是善于造词。”她笑起来。我说这不是我造的,最先是从小羽那里听到的,这条罪状是她宣布的。白娟停顿一会儿,给我分析道:“可能刚闹别扭时有这个元素——我不是说你犯了那什么罪啊。表面上看她是对你期望太高了,实际上是替你担心,毕竟过日子很现实。小羽家人后来态度有些变化,你老往股市扔钱,她多次对我说过,她压力特别大。不过,我觉得她真正变化大,是去上海后。”
“那十里洋场,谁能把持住啊!”我气咻咻地,又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小羽被上海哪个小开(注:小开,上海方言,花花公子,小混混。)盯上啦?”
“小羽那乖巧模样,嘴巴又甜,在哪儿不会被盯上啊?不被盯上才不正常呢。”白娟笑起来,接着分析,“不过你多虑了,小羽不是贪财之人,就北京小姐脾气,不会理财——也不会赚钱。我看啊,表面上跟你龆,实际上是跟自己龆呢,她就是那种又柔又倔的性子。”
“我该怎么办?两眼一抹黑啊。”我忧心忡忡。白娟说:“我有机会劝劝她,不过你也别着急,该是你的还是你的。她想独处一段时间就让她一边凉快去,我以前和男友闹别扭了也冷战了一两年呢。”
“然后呢?”
“分了,不过那不怪我。”白娟淡淡地说,“有时候,人生如戏。”
“也许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对双方都是好事。”我喃喃自语。白娟最后说:“顺其自然吧,至少还曾经拥有过。”
电子邮件成了我和小羽联系的惟一通道。我在焦虑、恼火和无奈中度过了一个月,终于等来了她的电子邮件:
老公:
这是最后一次叫你老公了。对不起我骗你了,其实短期内我并不想结婚,也不想再和你像以前那样同居下去了。现在才知道同居是一种透支。我累坏了,撑不住了。骗你是为了让你粉刷房子,是为了让你善待自己一点儿。我知道,如果不答应和你结婚,你是不会花这笔钱的。这点钱花得值。你那么善待我,对自己却那么抠门。看了你在那么有名的大学和沙龙里办讲座时还穿着那件十年前的手织破毛衣,我都哭了好几次。
经过这几年的经历,特别是在上海的经历,我深深觉得我还不成熟——我指心理上:),我辜负了太多人的希望——包括你的,我真不是个东西。我已经慎重考虑,咱们分手吧。你不要等我了,你老大不小了,我相信你能找一个适合你的,我们在一起是双输局面。结不结婚对我已经并不重要了。
那次买电脑和扫描仪欠你的钱我现在还还不起:),我太失败了,但我肯定会还你的。
我这个包袱和淘气包不存在了,你一定轻松多了。你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你喜欢哪种生活方式,是你的权利。这个世界太浮躁,难得保持一份宁静,这一点我是很佩服你的。
最后透露一点,你知道为什么我要你等一个月再联系吗?你知道最后那一夜我为什么不让采取防护措施吗?我是有意的,如果这回怀孕了,我就立马嫁给你。可惜呀,这是天意!多保重吧!请不要多虑,也不要回复了。
小羽
读了几遍,愣了很久才缓过神来。怎么可能不回复?但无论我怎么说,小羽也不松口了,偶尔回复一封邮件,也是“我还好”、“不要担心我”、“多保重”寥寥数语,始终不回答我的问题,也不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