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不回家过年了,对家人承诺“五一”回去,对小羽我则谎称我已经上火车了。恰逢许达宽要带他公司的几个骨干和俩官员来京过年,听说我不回家,委托我为他们租一个商务面包车,安排最好的宾馆,设计一条旅游线路,再去机场接机,我就是全程司机兼导游。
丹尼尔放假了,迎接他在中国的第一个春节,无所事事的他听说有这等好事,就和我一起去机场接人,很多景点他还没去过呢。许达宽的儿子华仔也来了,快十年不见,半大小伙了。看见有个老外作陪,大伙有些惊喜,华仔更是兴奋。我第一次开商务车,加上有些手潮,出机场时一路左冲右突,好在坐在副驾上的丹尼尔不时大呼小叫,基本保证了大伙的生命财产安全。
为了活动方便,我把他们安排到京广中心,开房时许达宽为我和丹尼尔也开了一间。春节打折,但这里的标准间依然千元左右。丹尼尔急着要付钱,被许达宽阻止了。我也劝道:“你和我比算大款,但和他相比就不算什么了,他是Billionair(亿万富豪)。你呀,好好陪华仔练练口语,就算付你工钱了。”
丹尼尔面红耳赤地答应了,和结结巴巴的华仔操练得异常卖力。
上楼后我在窗口俯瞰,希望遇到一个蜘蛛人,我想象着悬挂在半空中的他们的面部表情是什么样的。蜘蛛人没见到,倒看见了我的住处,还能看见阳台上挂的衣服。大伙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许达宽拍拍我的肩膀:“能在京城立足,还住在最核心,不错!”
“那是漩涡中心,磨盘中心。”我苦笑。
午餐前的洗漱小憩,我开车将许达宽从靀城给我带来的一箱干腊肉和辣香肠送回去,挂在通风、干冷的阳台上。午餐去京信大厦下的全聚德烤鸭店,许达宽问我小羽怎么没来,我没好气:“都是你们这帮开发商害的!”
“没米吃怪簸箕。”许达宽哈哈大笑,“你哭错坟头啦!”
丹尼尔用仅会的中国话比划着结结巴巴:“他——女朋友要个方(房)子,他不行,她走了,晚(完)了。”
众人哈哈大笑。许达宽说:“谁让你非找个北京老婆?你要在靀城买房,不说半价,打个七八折还是没问题的。北京我就无能为力了,这里是首都啊!靀城一间房,北京也就一张床。”
说了一阵房价局势,许达宽发话祝贺新年,大家同饮一杯。刚说了一句“恭喜发财”,丹尼尔马上回应“红包拿来”,把大伙逗得大笑。前一天才教给他的,这就用上啦。场面很快热烈起来,你来我往,觥筹交错。丹尼尔酒量惊人,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而且不耍滑头,一两装茅台酒酒杯杯杯见底,还帮我救了不少驾,连我党酒精考验的一个科长都惊叹不已甘拜下风。
晚上先去后海喝,又去三里屯喝,未成年人华仔留在宾馆看电视。许达宽想起了燕子,我说现在的燕子不是以前的燕子了,明星了,没出场费恐怕来不了了。许达宽就说那婆娘太疯了,吃不消,不来也好。
我们回去打了几局保龄球,到游泳池和桑拿消遣一阵,回自己的房间了。我和丹尼尔到窗口俯瞰夜景,此刻丛林般的楼宇宝剑出鞘般泛着光芒指向夜空,蜜蜂般密集萤火虫般泛亮的车流纵横交错,灯的山峰火的海洋一望无际。眼皮下一小片黑魆魆的街区形成了几道暗影,槐树街十六号楼五单元六○八室的日光灯已经灭了。隔壁一盏微弱的橙色台灯投影在浅蓝色的窗帘上。
吃喝玩乐了三天,许达宽和他的团队满意而归。我和丹尼尔接着玩了几天,去了潘家园古玩市场,还跑到高碑店古家具一条街,晚上就去酒吧喝酒,或去他那看碟片,晚上就住那儿,他有张不错的气垫床。
大名鼎鼎的辛辛那提交响乐团在人民大会堂演出,丹尼尔公司从大使馆弄来几张音乐会票。票很精美,搞笑的是在注明了嘉宾票的同时,旁边列出了参考价格:一千二百元。这等场所黄牛党也很猖獗,一个劲地问我有票吗或要票吗。严格安检后,我第一次走进了这个代表了全国人民最高权力的庞大建筑。
观众体面,场面宏大,演出也出彩。奏中国国歌时,场内齐刷刷站起来,连我这个“三无”人员都没例外。奏美国国歌时,大多数美国观众站起来,以手抚胸,丹尼尔却靠在扶手上睡着了。这一段他实在折腾得太厉害了,每天睡觉不到五小时。旁边中国人以不可理喻的眼光看着他,美国人则会意地耸耸肩笑了笑。我以肘捅醒他,他不以为然地说:“没事儿,国歌伴我入梦乡,不错。”
也许他说得不错,美国国歌软绵绵如靡靡之音,哪像我国国歌,听了就想跟人龆架。
当我回到住处去收阳台上的衣服时傻眼了,许达宽送我的十多斤腊肠、腊肉我还没来得及吃一口,统统不翼而飞啦!窗户一扇玻璃原就破了,我想留着通风也好,就一直没安装。这个阳台孤耸于房外,除了消防队的那种高大云梯,或捆着绳子的蜘蛛人,休想靠近。这梁上君子也真TMD艺高人胆大啊!我木然看着,忽见一纸条,潦潦草草:哥们,今年的香肠和腊肉怎么没前两年的好吃啊?不够麻辣,请下次多放点生姜和花椒。拜托了!
原打算给小羽家送点年货去,缓和一下气氛拉回点人气,这下没戏了。
在我被小羽宣布犯下“不成功罪”后深刻反思那一段时间我就想好,还是找家翻译公司兼职,可进可退,还不耽误干别的。和丹尼尔厮混后我更觉得这主意不错,有问题了还有个免费老师。我试着找了几家翻译公司,先是和一帮书呆子们一起正儿八经地考了个试,再按要求试译了一些资料。很快一家公司以较高标准和我签约,还不用坐班。这样一来,抛开双休日,每天工作五六个小时,一个月也能拿到五六千块钱。我才不会像李皓那样,为了拿到万把块工资每天工作十四小时以上,俨然一部翻译机器。
我忽然意识到,和那些只会母语的作家相比,我原来多了个谋食的伎俩,于是对不恭不敬的母校,油然升起一丝内疚。
情人节接踵而来,我琢磨着这也许是个和小羽重归于好的机会,就订了一些花,同时想约她出来好好吃一顿。她一直对西餐馆“Friday(星期五)”念叨,我以不喜欢西餐作托词没去,一直令我内疚。我实地去看了一下,代表性的菜有炭烤猪肋排、嫩肩牛排、新奥尔良鸡肉沙拉和摩卡咖啡冰激凌什么的。分量大,也不太贵,两个人三百多块可以很不错地撮一顿,还可以喝上两杯红酒呢。小羽贪嘴,我不相信抓住了她的胃,还抓不住她的心。
居然联系不上,小心翼翼给她姥姥打电话。她先客客气气地问我这么久了怎么没去玩,又说小羽去上海出差了,要很长时间。我一惊,问有她在上海的电话吗,说都是小羽打回来。
我找白娟,白娟说小羽只是到上海前给她打过一次电话。白娟还关切地问了我和小羽的情况,我反问:“你还不知道啊,都摇摇欲坠分崩离析啦。”
白娟迟疑了一会儿,说:“她说她需要清净一段。你不要太着急,是你的就是你的。”
我给小羽发了两份电子邮件,几天没音信。她一个人千里迢迢跑去上海干什么?莫非真的离我而去了?情人节当天,我退掉预订的鲜花,在家里闷头睡大觉。忽然小羽打来电话,我很激动:“你怎么跑上海去了?也不说一声。”
“有个公司看上我啦。”
“你疯了吧,只见上海人来北京工作的,哪有北京人去上海上班的?——你中央支持地方啊?”
“算你说对了。”她笑。
“北京这么大,就容不下一个你?”
“北京真是容不下我了,我在北京干吗都点儿背。”
“你也忒娇气了,你那北京小姐的脾气也真得改改了。”
“老大说得很对,本小姐虚心接受。我出来就是磨练自己。除了和你去过一次四川,我从小就没出过北京城。都说我是小姐身子丫鬟命,遇着个老公又那么弱,我要再不坚强起来,这日子还有的过吗?”
我的心如针刺,嘴巴还是硬的:“那是你要求太高了,心态就不能调整一下吗?人要学会能屈能伸随遇而安。”
“干脆随波逐流得了,没追求的人都像你这么说。”她很失望的语气,“老大,你怎么还这么没长进啊。”
我转移话题:“你住哪?”
“我和一对退休老夫妇住一块,在杨浦区。他们对我可好啦,自己闺女似的。都说上海人这不好那不好,也不是那样的,除了爱穿睡衣出门这点看着不太习惯,其他都挺好的。”
“你是中央派来的人嘛。”我又怀疑地问,“你真和一对老年夫妇住?”
“你不信,我让他们和你说说。”随后她似乎朝另外一个房间叫了一声,很快传来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小羽是在阿拉家的啦,侬就勿担心的啦。”
“情人节怎么过的?”随后小羽问我。我气呼呼地说:“说起来我就想打你屁股,‘星期五’餐馆我实地考察了,幸好没订餐。花也订好了,现在得退了,订金五十块不退啦。”
“是吗,九十九朵吗?”小羽很惊喜。
“提前订的。五块钱一枝,九十九朵加装饰也就五百大洋。”
“真的?你也忒穷奢极欲了吧?”小羽惊喜而又担忧。我笑:“准确说是狗急跳墙。下次吧,要是你还网上练摊,就照顾你生意,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甭提这个了,算了甭说了。”小羽欲言又止,追问下她嗫嚅道,“生意一塌糊涂。我把电脑和扫描仪卖啦。”
“你疯了,为什么卖啦?”
“我来上海前没钱了,你知道我是‘月光族’嘛,何况连续几个月没进项。幸好吃住姥姥家,要不我得睡大街了。”
我责备道:“你怎么不对我说啊?”
“废话,说了你会让我来上海吗?”
“你才是狗急跳墙啊!”我一声叹息。
“老大,你放心,就算我借你的,我会还你的。”
“还什么还?算我倒霉,给你交学费得啦。”我埋怨,“这不是钱的问题,是你处事问题,怎么这么冲动啊?”
“你真好。”小羽说,信誓旦旦她会还我钱。我问她公司的情况,她开心地说:“挺好,老公我现在试用期都拿三千啦,四千块指日可待。”
“有进步,但还得安全度过试用期才行啊。”我揶揄道。
“你对我就一点信心没有?——老公,你现在写什么呢?”
我说了翻译公司的事情,她很高兴,像运动员上场前激励队友一样说:“太好啦老公,我们一块努力吧!”
“老婆,我们一块努力吧!”我傻傻地回应着,“争取早日刑满释放。”
“什么意思啊?”
“你忘啦?你不是判处我‘不成功罪’了嘛!”我沮丧地说,小羽笑后一声叹息:“美人计激将法都没辙了,阁下刀枪不入,我只好使苦肉计啦。”
我再次被击中,无话可说,泪腺蠕动起来。小羽说要出门买菜了:“不独立生活真不知道油盐贵,我现在真佩服那些背井离乡讨生活的人了,也包括老公。我现在也要节衣缩食了,不光为了省钱,我要培养自己坚韧不拔的毅力和独立自主的品格。”
我眼睛有些潮润了,情真意切:“真像一个失足青年的心声!”
“好了,不跟你贫了。”小羽给了我她公司、住地电话和新手机号码,并叮嘱我在节衣不缩食保重身体的情况下努力工作重新做人什么的。
几天后我给小羽的公司打电话,她果然在那里上班,还给我发了几张公司集体活动的照片,她看上去很开心。小羽的小姐脾气已经让我头疼不已,在那个和北京一样残酷的磨盘里锤炼一下,也好。我的心情由阴转晴,呼吸均匀,消化通畅,倒头就睡。我精神抖擞地写一部新小说,感觉不好时就翻译资料。翻译的东西五花八门,大多数都是商务或技术类,枯燥至极。有出版社让我翻译文学作品,挑战性强也有趣得多,可惜报酬低到无法接受的地步,谢绝了。
一场规律性的沙尘暴把丹尼尔吓坏了,他跑到上海躲了一阵,刚回来就赶上了反日游行。当时我还在家里,他突然来电话说中关村游行了,日本产品广告牌被砸。还好他不是日本人,这事儿给他更多的是刺激,我将信将疑,他让我马上去大街看看。
我刚走入东三环,果然远处传来排山倒海的口号声。一看,长长的游行队伍从东三环由北向南而来。游行队伍主要是大学生,足有几千人。行人驻足观看,有人加入进去,有人举V字形手势,有人鼓掌吹口哨,也有人骂这帮傻逼吃饱了撑的。游行队伍越来越壮大,我也像一粒小铁屑被磁铁吸引过去,默默地跟在队伍尾巴上若即若离地走,恍若隔世。大学生们群情激愤,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反对篡改历史!”“反对小日本入常!”“还我钓鱼岛!”“抵制日货!”“小犬纯粹一狼!(注:当时日本首相为小泉纯一郎,政策右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