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小羽说得有理,我写不动了怎么办?假定我能活八十岁,人生也快过半了。反省起我这悲剧性的前半生,居然跟我爱读书进而喜欢码字有关。安身立命的专业明明是英语教育,却偏偏靠汉字舞文弄墨。这个国家古老而古怪,母语居然成了弱势语言。小羽说得对,就是把中国所有码汉字的垒一块,也比不过一个愚老大。别说李皓那样的职业翻译,就是当一中学英语教师,也比这行当强吧?
也许我真该换个营生了。我首先想起的是牛胖子,他牛胖子能成为“纽东方”的名师,我戈瘦子怎么不能?身上哪块部件也不比他少,丫比我有重量,咱还比丫有质量呢。
兴冲冲赶到“纽东方”一个校址。我在校园里转悠了一阵,偷偷潜入牛胖子授课的教室最后一排,他没发现我,沐猴而冠滔滔不绝地讲他的笑话段子,学生们前俯后仰。这次他讲的是以多个老师亲身经历编排的《暂住证》,每讲一次都添一勺油和醋什么的,笑话也就更经典,他也就忘乎所以直奔大师肩膀而去了。
终于下课了,一堆女学生依依不舍地围着他,嘻嘻哈哈地就像围着一个耍猴戏的大师。终于,牛胖子停止了胡侃,匆匆和学生告辞,看那样子,可能是内急了。出门时见到我,一惊一乍的,带我到附近一傻大黑粗的餐馆。寒暄几句,这个名师有几分伤感地告诉我:“你今天来得真不是时候,你还记得中学课本上那篇《最后一课》吗?”
“知道,歌德的吧?”
“什么歌德,——都德。”牛胖子得理不饶人似的,“歌德是德国人,这篇小说写的是法国被德国——不,被普鲁士占领了,德国人怎么可能写一篇法国故土沦陷的悲情小说呢?”
“好记性,越来越像做学问的了,呵呵,我老啦。”我问,“怎么啦,难道这也是你的最后一课?”
“正是,骗你我就不是彪悍的牛胖子了。”他一本正经。我惊呼:“疯了吧你?我是守着青山没柴烧,你是守着金碗闹辞职。什么彪悍,你是膘厚,——捞够了吧?”
“老大,钱这玩意挣得完吗?咱就是彪悍,就是傻逼,你不是早知道嘛。”他无所谓的样子。我试探着说:“听起来你是急流勇退啊。”
“不爽呗。”他说得很含糊。我就像长舌妇一样没完没了:“奶妈抱孩子,都是别人的?”
牛胖子呵呵一笑,不置可否,拿起单子:“你这么远来看我,我就买单吧。”
“来就没打算买单。那你准备干什么呢?”
“休整一段时间,准备开个网站玩玩。”牛胖子有钱了,口味也提高了不少,除了“地三鲜”,还点了个朝鲜冷面,啤酒也非生啤不要了。
“那得需要大笔银子啊。”
“我就单枪匹马。”他说。
“你吹牛逼吧你,你三头六臂啊?网站可是把女人当男人使,把男人当牲口使的地方。”
“不是商业网站,文化网,单纯多了。”
“新事物啊。”我转而提醒他最牛逼的文化网站也赚不了钱。牛胖子以谴责的语气说:“怎么张口闭口钱啊?不给钱不办事啊?找小姐啊还是打酱油啊?”
旁边的服务员看着我们,我挺尴尬地说:“注意形象,你为人师表快五年了,怎么还那德行,出口成脏满嘴喷粪,有话好好说嘛。”
“哥们那叫保持流氓本色。”牛胖子哈哈大笑,兴致勃勃地说,“我的模式是把各大博客中的牛人——达到我这个水平基本是不可能了,但怎么也得高于‘嘻嘻TV’那些傻逼名嘴,网罗到我这儿来搞一个最牛逼的中文博客网。你说这些牛人跟那些脑残专家傻逼戏子瞎鸡巴掺和什么呀?就像你老是把曼联皇马米兰拜仁河床和天朝男足弄到一块玩,能玩出什么花样来?非给人玩残废了不可。我这儿是你要来我还得考核呢,自以为是的假大空黔驴技穷的过气戏子有几个臭钱的开发商就别TMD浪费我时间审稿了,这店招牌是我的,我丢不起那银(人)。”
“真是气吞山河啊!”我发出嘘声,“你算哪把夜壶啊,大尾巴狼们尿你这一壶吗,何况你还不付钱。”
牛胖子发出得意洋洋的窃笑声:“咱现在一不留神玩成名妓了嘛!要给钱也是他们给咱钱。咱境界高,爱国主义名妓,不收钱,但你TMD起码得活儿好是吧?要不哪个名妓陪你练啊?——你也来开一个吧。”
我说:“我有那份境界可没那份闲心也没那金刚钻,我自己的博客都是信笔涂鸦懒心无常——不挣钱谁TMD给你写啊?老大我急需钱,都快逼成刑事罪犯了。”
牛胖子不以为然:“保持点风度啊老大,一点钱就把你折腾成这样啦?”
“谁TMD五年前在奶子房喋喋不休知识分子要想有尊严就得有点钱?”我大倒苦水,“新三座大山知道吗,现在房子这一座就把哥哥压在五指山下啦。”
“谁让你买房子呢,租房不行吗?”牛胖子愤怒起来,“你一买就是奴隶做定了,还世代为奴呢。我以前加入了不办暂住证运动,现在哥哥加入了不买房运动,这叫非暴力不合作。这帮黑心奸商贪官!”
我一脸囧样:“道理谁不懂啊,可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再说,不买老婆就没啦。”
“有那么严重吗?”他斜眼看着我,“什么女人这么牛啊?”
“北京的,我跟你说过你也见过吧。”我说。牛胖子仰头沉思一下:“想起来了,挺本分的,说变就变啦?”
“不是她变了,而是哥哥我赶不上趟啦。”
牛胖子激动起来:“没房就不结婚,这样的女人你就拉倒吧,北京女人又怎么啦?我跟我媳妇结婚时,就一张床,本来忽悠她搞传销,钱没赚成,忽悠成老婆啦。”
“谁敢跟你这个职业骗子比啊?”我笑,他压低声音,就像透露难言之隐:“你要忽悠一个老婆,你让她觉得你欠她的,要钱没有要人赔给她,打一辈子长工吧。”
“人至鄙则无敌!”我伸出大拇指,他得意洋洋:“哈哈,你就别抬举我了,别绕弯子了,说——是不是借钱来啦?我是挣了点傻钱,但不至于烧包。”
“要借钱我找你?你算老几啊?怎么也轮不到你啊。”我揶揄道。
“那我就爱莫能助了。”他一摊手,我顺水推舟:“老婆怪脾气,不让我借钱就逼我赚钱,都歪脖子树立逼我成才,多好的老婆啊!”
“老大,你折腾了这些年也该有些底气了吧?”
我咬牙切齿地说:“都TMD献给中国的证券事业了!”
“炒什么股啊你,中国的股是你我炒的吗?你这人吧,看着虚头巴脑,不是炒股就是买房,脑残啊还是傻逼啊?”
我惭愧地说:“惭愧,时势造英雄,兼而有之。”
牛胖子叹了一口气:“现在不好捞偏门了——传销早不让搞了嘛。”
“搞什么传销?我想来这儿教书,我本来就是师范英语科班出身嘛。”我话穷匕首现了。
“你找我也没用啊,我正开路呢。”牛胖子一脸无奈,“现在的‘纽东方’再也不是草台班子了,像我这样的特例没了,多少名牌海归来抢饭碗啊。这里正改制,要上市了,人心浮动,谁管你这破事?估计够呛,要不你去试试吧。”
我就像初霜的茄子,蔫了。牛胖子安慰我:“老大,不要着急,任他风吹雨打,保持淡定,你看我不急流勇退了吗?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仗要一个一个地打,单词要一个一个地啃,小妹妹要一个一个地哄。”
我哭笑不得:“你TMD饱汉不知饿汉饥啊。”
“我想直接帮你,你还附加条件,拒之门外;我想间接帮你——我有那心思也没辙啊。”牛胖子无奈地说。
多个侧面了解了一下,去“纽东方”基本是没戏了。我又查了一些中学招聘情况,但我没教学经验,没职称,没户口,也没关系,任何一条都把我这个外乡人给排除在外了。彻底没辙了。
我一点也没把丹尼尔放到心上。谁会在乎一个午夜街头偶遇又去酒吧喝了几杯的外国人呢?忙了几天,我把他忘了,洗衣服时,那张写着他联系方式的纸条也浸烂了。
几天后他给我发来一份邮件,问我能不能周末陪他去一趟英文图书和DVD比较多的书店,他还要买手机,然后去“有意思的地方”转转,晚上再去三里屯喝酒。这一段我正好懒心无常无所事事,白捡个口语老师也不错,就答应了。出西单地铁,见丹尼尔正站在地铁口举着相机乱拍一气。我蹑手蹑脚地来到他的背后,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迅疾蹲下去,他扭头四望,无果,最后才发现我。我们呵呵笑着走进了图书大厦。经过一个书架时,正好我的书摆在那里,我随手拿起来给丹尼尔看,他很纳闷:“我不懂中文。”
我鼓励他翻翻,他在勒口处看见我照片,喜出望外:“原来你是个作家,难怪你是个怪人。——这是写什么的?”
“一个Underdog(倒霉蛋)。”
“有意思。”丹尼尔一边翻一边说,“你知道吗,我老爸也是个作家,但他的职业是电视台主持人,写作是第二职业。下次我送你两本他的书吧。”
“好啊,说不定可以介绍到中国来,我来翻译。”
丹尼尔很兴奋:“太好了,我老爸一定很高兴。”
出大厦,突见一小伙赤身裸体,手举一牌,上书“青年作家某某为文学裸奔,救救文学!”下面几行字,自称椎心泣血完成一部伟大作品但出版社有眼无珠,走投无路无奈从南方一路裸奔来到北京筹款自费出书,如有富婆赞助可签情感合同不妨亲密接触,有意从速名额有限,下面是联系方式。这人中等身材面如菜色憔悴不堪,其颓丧感和写出《沉沦》的郁达夫颇有几分神似。三九严寒让他两股战战,牙齿打架。不算凶猛的阳器像冻蔫了的胡萝卜,萎缩着耷拉在稀疏杂乱的毛发里,间或一动弹。包皮过长的惟一优势——御寒的功能体现出来了。忽然寒风乍起,他修长而蓬乱的头发逆风飞扬,加上他那不屈不挠的神态和先天发育失调后天又被练坏了的身体,活像从房檐后或墓地里跳出来的邪派武林高手。
这是近年来男作家做苦力当屠夫当街乞讨争风吃醋玩决斗征富婆当鸭子之后的一个新高潮,比当初我拉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胡蒙裸身上封面骇人听闻多了。
人群就像闻到腥味的蚊蝇一样迅速围聚过来。男人们哈哈大笑,女士们或满脸绯红或目瞪口呆或大呼小叫或以手捂面露出指缝。一些老外惊诧之余笑而不语。有相机的立马掏出相机,几个眼明手快记者状的人已经按下快门,反应不亚于记者的丹尼尔也争分夺秒地拍了一组。
保安不知所措,拿来一件衣服给作家披上,被扔了。很快警察来了,强制作家穿上衣服,带上车拉走了。这事儿让我脸上莫名尴尬,内心坍塌下去。好在丹尼尔不懂中文,我苦笑着说这是行为艺术,这人是Anti-intellectualism(反智主义),从南方一路裸奔来到中国最大书店抗议现代文明。
“他想回到原始社会,有意思!”丹尼尔若有所思。
我笑问:“中国比你想象的有意思吧?”
他忍俊不禁:“是啊,在美国除了一些海滩,或私家花园,很难在公共场所见到这种行为艺术。”
选购了手机,再去天安门转了转。他惊叹这个广场之大,跟他们五角大楼外的停车场似的,拍了不少照片。中午我带他去四川驻京办吃了川菜,再折回琉璃厂。两条仿古建筑街道里,各种古玩、字画商店林林总总,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和北京的大景点一样,这里的老外成群结队,掮客们摇舌鼓唇揽客,确定我不是日韩人后,要我帮忙忽悠,有回扣,我拒绝了。
丹尼尔买了不少赝品字画,对“文革”时期的宣传画也很感兴趣。他用他的中文名字现场雕了一个私章,还买了一些小瓷器小摆设。直到丹尼尔翻开空空如也的钱包,这帮人还给他指点迷津——街上的自动取款机。这一趟他花了不下两千元,因为我在场,没被宰得过分。
午夜前的三里屯丐帮猖獗,都是些脏兮兮的小孩,以雅秀那一块为最,专缠外国人,不给就拉胳膊抱大腿甚至叫骂踢打。这一招厉害,老外们不堪其扰掏出十元二十元地给。即使我左遮右挡,丹尼尔也不得不破费十块才摆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