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联系的燕子突然来电话,让我马上打开电视某个频道,我说我没电视机,她气得大叫:“这么关键的时候,你怎么可以没电视?”
“我早就不看电视了,半年前就把线路剪断啦。”燕子听了嗷嗷直叫。我笑:“什么大事啊,一惊一乍的,萨达姆抓住啦还是小布什遇刺啦?”
“关我屁事啊,妹妹我的电视剧播放啦!”她忍不住坦白了。我有点吃惊,小丫头片子出息啦!她抱怨:“老大,你什么时候觉得我有出息过?”
我赶紧道歉:“我什么时间小看过你?我只是提醒你低调一点。可惜我看不成你的风采啦。”
燕子说:“你说一下地址,我马上给你快递一套过来。”
“我没有DVD,我哪有那闲工夫,老哥就一苦行僧,昏天黑地的。”
“那你过我这儿来看吧。”
“这合适吗?你也是名人啦,我还能见你啊?要经纪人提前安排吗?”我笑问。
“老大,你就别取笑我啦。”
“那得看多久啊,我还忙呢。”我有些犹豫。
“二十集,不过我只在第五集到第十一集出现。”
“哦,然后就死啦?”我笑。
“说什么呢,然后我就进疯人院啦。”她笑起来依然像个疯女子。
换衣出门,坐老洪的车前往燕子住的学院南路附近。我还是第一次到燕子的住处,她穿着睡衣拖鞋就出来了。燕子素面朝天,长发披肩,脸上看上去多了一些血色,漂亮性感了一些,也惊人地成熟许多。这是普通小区普通老楼一居室,大约三十多平方米的样子,简单装修,还算干净。桌上一台笔记本电脑最显眼。燕子说刚买的。
“比我强,比我全部家当还值钱呢。”我室内瞅了一圈,说,“都明星了,住这儿也忒那个点了吧?”
“老大,这是我在北京的第十个家了,已经是最好的啦。你忘了咱们住地下室的光辉岁月啦?”燕子说。我说那怎么会呢。燕子把我安排坐在客厅里帆布沙发上,拿出盒装碟片,放进DVD,然后从冰箱里拿出几罐“嘉士伯”啤酒。我调侃道:“现在长进了,啤酒都进口的了。”
“我们就别互相挤对啦。”燕子说。我有些不自在:“你就一直穿着睡衣啊?”
燕子看看自己的身子,说:“你没见过啊?我以前在地下室老穿啊,在家就喜欢这样。全看还是只看我那几集?”
“每集多长?”
“四十分钟吧——不算字幕广告什么的。”
“那还不得看到晚上去?”
“我在前几集,很快的。”她突然嗔怒道,“老大,你就不愿意为我花点时间?”
“好吧,看在我们的革命友谊上。”我啪地拉开啤酒,和她一干而尽。这是一部现代都市情感戏,电视屏幕上泛滥成灾的那种,描写的是酒吧里的卖酒女郎这个群落。我说:“这角色适合你这个酒仙。”
燕子演一个在高档酒吧里推销洋酒的服务员玉娇。她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既要把洋酒推销出去,还要处处防备他们的不良企图,同时还要时常打消自己男友的误会,狼狈不堪。一次,几个老板和官员提出赌酒欲行不轨,她见对方人多势众,预感不妙,婉言拒绝。几个老板兽性大发,欲行强暴,玉娇在挣扎中从桌子上拿起一把水果刀刺向脱光的男人们,造成一死两伤,玉娇锒铛入狱。我吼起来:“这是正当防卫!”
“剧本这样瞎编,我也没办法。”她说。我纳闷起来:“不对啊,你没进疯人院啊?”
“这你也信了?”燕子又从柜子里抱出一堆碟片,“知道吗,我已经拍五部戏了。前三部都是群众演员,第一部只有三分钟的戏。”
“看看你的处女秀吧。”
“别了,你得拿着遥控板,一不留神就过去啦。”
“没事,看看扮相也不错啊。”我说着把碟片放进了影碟机。快进搜索,叫停,后退,再播放,快进后退了好一阵,才把燕子揪出来。这是一部古装戏,燕子(艺名魅霞瞳)演民女甲,青丝白衣,粉红小脸,颇有几分姿色。兴高采烈地陪老母在集市上看杂耍,突然匪骑兵来袭,尘土飞扬局势大乱,众人扶老携幼四处逃命。“燕子”母女被匪兵追到,老母被砍倒在地,血流满面。“燕子”被匪将躬身拦腰抱起,狞笑着呼啸而去。“燕子”横挂在马上,拼死挣扎。
“肯定是被弄去做压寨夫人啦!”我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第三部依然是古装戏,惟一不同是男人头上一律留着辫子,露出前半截泛着青光的头,个个一脸愚昧。这次她演的是一个青楼女子小倩,魅狐一样站在吊脚楼的窗前对街上的男人们眉来眼去,打情骂俏,遇到个官人书生,还抛个手帕丢个绣球什么的。男人们便一脸淫笑口水直流,屁颠屁颠地上楼去了。在一个衙内淫笑着脱光身子欲行好事时,穿着肚兜的燕子突然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匕首,狠命刺向淫虫,淫虫捂住裆部挣扎倒地。燕子协助另外一个藏在衣柜里的男子将尸体抬走,送往一个孙二娘似的黑店。我一脸坏笑:“做人肉包子啊?——这就完啦?”
“完啦。”燕子抢过遥控板,问我,“你觉得我演得怎么样啊?”
“怎么都是非正常人类啊?”我开玩笑。
“演戏嘛。”
“比我想象的好,你算是打开局面啦。”我拿起酒罐,和她碰了一下,“祝你成功,再这样下去,你不上《人精》——哦,《人精》没啦,不被狗仔队盯上是不可能的,今天和这个天王上野店,明天和那个名导闹绯闻。”
“呵呵,还动不动就走光什么的!我已经上了很多报刊啦,不过还没绯闻呢。”燕子呵呵大笑,从柜子上取出一堆报刊。果然她以新人“魅霞瞳”的姿态出现在娱乐版上,有生活照或剧照,篇幅不大,评价还不错。在我的赞扬中,燕子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她打开一罐又一罐啤酒,和我大口大口地喝着。忽然,她问我:“老大,知道今天为什么请你来吗?”
“庆祝嘛!”
“有什么庆祝的?”
“你没醉吧?你说庆祝什么?”我有些纳闷了。燕子突然失控,大声说:“我没醉。这不值得庆祝!”
我问:“你怎么啦?不是还有个Party吗?”
“没有,我骗你的。”她说,“梁顺子也不会来,他小屁孩一个,我就不污染他了。”
“听你口气我好像不纯洁啦。”我狐疑地看着她。燕子醉眼蒙眬地看着我,露出打我认识她以来从未有过的女人气质,她柔和而冷静地说:“老大,我们是从同一个地下室出来的,你是个作家——或者可能成为一个作家,我才找你来听我唠叨,也算给你提供点素材。以前什么也不给你说,是因为我曾经也想当作家,现在一时半会顾不上啦,今天就毫无保留地告诉你,还免费呢。”
“你好像很有故事啊,除了那次许总请喝酒,我们分居也就三年不到吧。”我说,犹豫地盯着她。
“去你的,谁和你分居?”她扑哧一笑,又直勾勾地看着我,“你看我没醉吧?”
“巴不得你醉了,酒后吐真言嘛。可是——这是你的绝对隐私啊。”
“我愿意说,你听不听啊?”她有些不耐烦了。
“那好,你说吧。”说的都不怕,听的还怕什么呢。她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说不值得庆祝吗?”
我摇摇头。燕子站起来,引颈一口喝尽啤酒,将罐子重重摔在地上,再狠狠地踏上一脚,声泪俱下:“因为这些所谓的成功都是我TMD睡出来的!”
尽管我对这个表面光鲜却藏污纳垢的行业早有耳闻,也对她的下文有所预料,她说得如此突然,如此露骨,还是令我不知所措,毕竟这事就发生在我身边。我想起温雅,庆幸她逃离了这个光鲜的泥潭。
燕子又点燃一支烟,我没制止,她以一句诅咒似的“这圈子真TMD不是人待的地方”开始了滔滔不绝的诉说……
燕子的故事就像一把毒药摧毁了我,我情绪糟糕透了,想哭,想吐,想大喊大叫。燕子疯子一样抓紧我的胳膊拼命摇晃,嚎叫着:“老大,如果有一天我变成荡妇,请一定告诉别人,我纯真过!”
“一定一定。”我傻子一样嘿嘿地笑,“如果有一天我变成流氓,也请你告诉别人,我也纯真过!”
“没问题没问题,我可以证明你曾经和美女同居一室坐怀不乱。”燕子呵呵笑着,泪眼模糊,脸上一塌糊涂,恰似银幕上的漂亮疯女人。
“因为老大是老太监。”我苦笑,拿过几张纸巾给她。
“老大,你说我是不是自甘堕落啊?”燕子躺在我腿上,犹如喃喃自语。我苦笑:“不,党有党纪国有国法行有行规盗亦有道。你不过遵守了职业道德,应该给你颁发个行业劳模什么的。”
“呵呵,你真逗。”
“你会在镁光灯下金光闪闪,大金牙似的。”我把她扶开,跌跌撞撞地出了门。
被灌得如啤酒桶一样的我头重脚轻地漂荡在空旷的大街上,午夜冰凉的风吹拂着头部滚烫而心底悲凉的我。胃部突然发冷,一阵痉挛,忍不住作呕,就在街边一旮旯草坪上翻江倒海。我泪眼蒙眬摇摇晃晃地爬上蓟门桥,再慢吞吞地爬上过街天桥。树木光秃秃的,天幕黑魆魆的,城市已经入睡。车流稀疏,灯光微明,寒意入骨。我迎着冷风哆哆嗦嗦地掏出“那活儿”,对着桥下排泄起被身体捂得热气腾腾的液体,冷风吹散了水柱,噼噼啪啪飞扬起来,似雨又似雾,车流沐浴而过。我跌跌撞撞地下了天桥,这里一片静谧,杳无一人,颓败花草上披着浓重的风尘与冷霜。惨淡的光线下,燕子幽灵般的身子倏忽隐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