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在北京有张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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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一个热得密不透风的晚上,我们正躺床上闲聊,突然一阵高亢的欢呼声、嘈杂声,接着就有人尖叫“成功啦!”“成功了!”“牛逼——!”……

开灯,拉开门一看,人群纷纷逃难一样向街外跑去。我们也跟着跑了出去。小区里、大街上已经人山人海,鞭炮声响成一片,礼花凌空绽放。大大小小的红旗晃成一片。穿着短裤、拖鞋、睡衣的人们疯了一样,叫着笑着哭着跳着跺着脚。光着膀子的男人们拍着胸膛,有人拿着脸盆饭盆拼命敲,有人脸上涂画着红油彩。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击掌或者拥抱,老妪们扭起了秧歌,老叟们则卖力地敲锣打鼓。

燕子的尖叫音频比其他人高了八度,跺脚的频率又比别人快了几分,很快,以燕子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圈子,磁场一样吸来越来越多的人,燕子就领着他们跳起来。一向老实巴交的梁顺子和笨手笨脚的我也难看地扭起干瘪的屁股,亢奋如发情的公牛。

我们随人流直奔天安门。北京城沸腾如一锅熬开了的粥。大建筑都打开装饰灯,巨幅标语“2008,北京赢了”从楼顶垂挂到地面。越来越多的车流人流拥向天安门,许多人从车窗里探出身子,还有一个人居然站在轿车顶上,摇头晃脑地吹着喇叭。车到了东单,开不动了,我们只好下车。

广场华灯齐放,高音喇叭一遍遍播送着主旋律歌曲。广场里里外外被挤得水泄不通,只是在中间形成一块空地,大红大绿的人正舞龙舞狮,扭秧歌。几个大胆的青年攀到高处,挥动着国旗,每次翻飞都引来无数小国旗的呼应和排山倒海的欢呼。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摇动着小国旗,对着镜头泣不成声:“咱中国人——,今儿个——,特牛逼!”

凌晨才回“家”,还没有从亢奋里清醒过来,一阵急促而粗暴的敲门声把我和燕子惊醒,她悄悄跑过来对我耳语:“别吱声,查暂住证的。”

我们屏住呼吸,听见外面鸡飞狗跳鬼哭狼嚎,果然是查暂住证的。我听见房东和他们周旋,被骂得狗血喷头,终于听见磨磨蹭蹭的开锁声,似乎开启一扇地狱之门。我们躲到半堵墙后,一个联防看到惊慌失措的猎物,就像特务发现了地下党似的惊呼:“他们在这儿!他们在这儿!”

几个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联防随后进来,骂房东:“怎么没人?这是什么?”

房东支支吾吾:“我以为他们出门上班了。”

“为什么不开门?”有人吼叫。我辩解:“昨晚奥运狂欢,睡得死。”

一个警察进来,看着我们,先是哼哼冷笑几声,嘲讽道:“嗬,混居,真行!”

另一个警察命令道:“拿出证件来,身份证,暂住证。”

我说刚来的,燕子也说刚来,还补充说:“我爸爸也是警察。”

警察冷笑:“警察的女儿更要守法。”

燕子嘟着嘴找出身份证,我一时忘了身份证在哪儿,把下岗证拿给这个联防。这显然夯实了他对我的藐视并骤然放大了N倍,他看了一眼,“啪”地扔到床上,骂道:“谁稀罕这破玩意儿!”

我火冒三丈:“你说话客气点,这是政府给我的!”

这厮眼睛一下睁得跟TMD牛卵子似的,对我又是张牙舞爪又是咆哮:“你TMD找抽是吗?”

这个家伙动手前,主子阻止了他。我突然想起身份证在那个大稿件袋,签合同时用了就搁那了。警察接过我们的证件扫了一眼,说:“来北京一周内就要办暂住证,跟我们走一趟。”

我有些急了,我可不愿意跟他们走一趟,地球人都知道那里不好玩,时不时有人站着进去躺着出来的报道。

“我情况特殊。”我急着申辩,拿出那份作废的合同,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那警察只扫了一眼,说:“这跟我们没关系。”

警察转身走了,几个联防马上推推搡搡让我们上路,我想好好说几句了事,他们根本不听,还口吐秽语。我们被带到楼外的小空地,那里已经有几十个人,男女老少,形形色色。他们正分批被赶上几辆中巴车。一群晨练的、遛鸟的北京居民在旁边指指戳戳,就TMD跟观赏一群珍奇动物似的。一老太太骂:“臭外地的,都跑咱北京干吗来了?自己家里待着不行吗?”

一老头一脸正气纠正她:“怎么说话呢?北京是你家啊?人外地人怎么就不能来北京啊?人要是在老家能吃上饭,谁爱来你北京啊?”

老太太抢白:“我说说怎么啦?我家被偷几次了,你没被偷过啊?连阳台上的腊肉和女人内裤都偷。”

最后这句引起一阵哄笑,连我们这些臭外地的也跟着笑。很快我们被塞入车内,汽车和我们一样散发出臭烘烘的气味。有人偷偷拿出手机,刚喂了一声,联防过来就给那人一巴掌,喝令他交出手机,然后让所有人交出手机。中巴车在迷宫般的街区里开着,花容失色的燕子对我耳语:“不会把我们遣返吧?”

我自我安慰:“不会吧,也就补办个暂住证。”

旁边一个男的低声说:“要遣送也先拉去筛一两月沙子,挣够路费了才把你弄走。我哥们儿就去过。”

燕子被吓傻了,嘤嘤啜泣起来。随后我们来到一个基层专政机关,被赶入了铁笼子——留置室。不到十平米,至少塞进去二十多人,微弱的光线从铁笼子外房间的窗户穿透进来。不断有人被叫出去或拎出去,被塞进来或者扔进来,哭喊声叫骂声乱成一团。

突然一阵异常嘈杂的声音由远而近,一个男人被几个保安绑架似的拖进笼子,这男子还没站稳,几个保安就劈头盖脸地朝他狠打起来。这人年轻强壮,刚开始还可以抵挡几下,但面对橡皮大棒、皮鞋、皮带和拳脚的密集袭击,很快就失去了抵抗力,他惨叫着用双手双臂本能地防护着。他的防护捉襟见肘,护得了头护不了胸,护得了腹护不了背,护得了上身护不了下身,甚至连他强健的防线——双手双臂本身也被摧毁了。保安一面打一面骂:“我操你妈,你牛逼!我看你牛逼!”

这人很快倒地,在持续的殴打中扑腾着哀嚎着。他的哀嚎并不尖锐,就像一种地狱里传来的声音,幽深低沉而令人毛骨悚然。笼子里的人四处躲闪,挤成一团麻花。几个女人捂着面孔哇哇哭。燕子狠命攥住我胳膊,发出前所未有的尖叫,仿佛挨打的是她。我清楚地听到大棒、皮鞋、皮带和拳头凛凛威风。皮带哗哗作响,大棒和皮鞋的攻击声低沉坚实而有杀伤力,每一下都将那人重创一次。我离他们最近,无路可退,有好几次,这些武器距离我的面部只有一厘米远,气流飓风一样滑脸而过。我的面部神经不停痉挛,我的双腿有些颤抖,我的心就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弹弓,我已经做好了享用皮肉之苦的准备。

几轮密集攻击下来,这人皮开肉绽,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怪物,他躺在充满秽物的地板上不停挣扎着动一动,以改变身体姿势来减轻肉体上的疼痛;他那低沉而毛骨悚然的呜咽,既像对死神召唤的抗拒,又像自暴自弃的诅咒。没人敢于帮助他,每一个人都在恐惧:自己是不是下一个?两个女人战战兢兢地掏出手纸偷偷扔给他,他没擦脸上的血迹,而是接着从嘴、鼻孔里汩汩而出的血、鼻涕、痰和唾沫混合物。

从保安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的打骂声中,得知这人是个偷自行车的。可能是打累了,保安一人给了这个猎物最狠的一击,终于罢手,骂骂咧咧扬长而去。这帮联防,昨天还和满街的民工一样,今天穿了一身制服拿几百块赏钱,便陡地变成禽兽蠹役,对付起从前的自己来,就跟TMD杀父之仇似的。看来,奴隶真TMD比主子狠毒。这时候,你不得不对该死的人性充满了绝望和诅咒。

至少过了一个小时,我被人领了出去。在另一间办公室,我和几个人按编号走过去,被要求在一张如同医院X光黑色胶片上按手印。我陡然紧张,拒绝按,我斗胆说:“我又不是犯人,凭什么按?”

警察严厉地说:“少废话!”

我说:“我不是废话,我只是说我不是犯人,连嫌疑犯都不是。”

“每个人都是潜在的嫌疑犯。”

“那也不能逮谁都当嫌疑犯啊,这是有罪推定。”我嘟哝。那个警察发火了:“怎么这么多废话啊?你懂法律还是我懂法律?叫你按你就按!”

“我有身份证,来京目的正当,我有合同可以证明。”我说。另一警察温和点说:“我们依法办案,查逃犯呢。你不按,本身就是嫌疑。”

我无奈伸出右手,被警察握住手腕在那张巨大的黑色胶片上按了按。按了手印,我被那个比较温和的警察带往另外一个房间做笔录。他说这是例行公事,不必紧张,无非就是核实个人基本信息。我趁机和这个颇为面善的警察套近乎,我说您看看我这面相,跟您一样,一看就不是王八。他笑眯眯地说:“如果坏人脸上都刻着字,还要我们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