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这点破事报什么警?我一个臭外地的,暂住证都没有,不是自投罗网吗?我当即扛起行李,拉着皮箱向那个中介店走去。我意识到即将面对的危险,就给于江湖、李皓和杨星辰打了个电话。
2001年一个沙尘暴肆虐的黄昏,一个在自己首都被骗了六百五十块钱的没暂住证的外乡人,就这么戴着口罩,肩扛背驮,向那个骗了他的黑中介走去。他走几步挪几步,走一段就等待被口罩里热气模糊了视线的镜片冷却清晰下来再继续走。不远处,一场不明后果的短兵相接正等着他。
我一扭一拐地登上几级台阶,侧身推开玻璃门,里面两女子惊愕地看着我。
“小宋离职啦,你来这干吗啊?”一个女子说,另外一个拿起电话搬救兵。
我摘下口罩,扭动几下脖子,一言不发。我将行李放到墙边,一屁股在沙发上扎了下来。凝固的气氛中,我拿起电话假模假式地问:“你们到哪儿了?快点!”
大约十分钟后,门外突然撞进三个彪形大汉,至少一米八五以上,黑皮肤、黑板寸头、黑风衣或黑夹克、黑皮鞋,戴着墨镜,在室内也不摘下,有两个手臂上露出一截黑色文身。尽显专业风范。一个头儿状的大汉吼道:“吃了豹子胆啊,找事啊?”
我怔了一下,站了起来,他们推搡了我一把,我倒坐在沙发上;我又站起来,他们又推了我一把。一女子把头儿一样的家伙拉到一边耳语了几句。一个家伙吼道:“干吗呀,干架啊?”
我一下挣扎起来,比他声音还要高:“黑社会啊?你打呀?”
张牙舞爪的他怔了一下,凑着我的脸狠狠地说:“打你,还不如掐死个苍蝇。”
另一个也咆哮:“也不看看谁开的店,东北虎知道吗?老虎屁股你也摸啊?”
咆哮震得我晕头转向,高大的人墙让我失去了方位感。我疯了一样:“有理不在嗓门大,别以为个大就牛逼!”
“比你大就行。”他一副吃定我的架势。
“大象比你还大吧,当年日本人比你们小多了吧,你们敢打吗?那窝囊少帅,还不屁滚尿流撤退了,狗屁少帅!”
我们用这样奇怪的语言对峙着,三人愣了一下,哈哈大笑,一大汉说:“小日本现在来照打。”
“别吹牛逼了,和日本人死磕的是谁,三百万川军!你丫懂历史吗?”
一个恼羞成怒:“妈那个巴子,老子从东北打到海南岛!”
“外战外行,内战内行,吹什么牛逼啊?好意思吗?”我冷笑起来。一个大汉抡起大拳挥舞着:“冒充袍哥啊你,今天就削你丫的!”
“有本事打死我得了。”我把脑袋直挺挺伸向他,“哥哥我是穷山恶水骨头硬,怕死就不来了。”
“操你丫的!”这大汉咆哮起来,扬起碗大的拳头,一股冷风扑面而过。
“干吗欺负银(人)啊?”于江湖一声断喝,胡蒙跟在后面。几个人一怔,那个头儿模样的人一把拉住这个张牙舞爪的大汉。同样是高大威猛的东北虎,这些人和衣冠楚楚的胡蒙、于江湖比起来,虽然多了几份狂暴、粗粝和江湖气,但他们混迹市井街头滋生起来的凶悍目光里,显然缺乏一种上得了台面的底气和可持续性发展的格局。差距咋就TMD这么大呢?看来流氓也是分档次的。
我的手机恰到好处地响起,我冲着电话说了地址,还说:“如果他们今天打死我,你们就给我收尸。”
“呃呀妈呀,搬大部队呀,血战啊?吓唬银(人)啊?哥们儿正想练练。”另一个大汉狂笑,但笑得有些发抖。
三个凶神恶煞的流氓和三个装腔作势的流氓面面相觑。空气短暂凝固后,危险的硝烟味突然膨胀起来。剑拔弩张中,胡蒙先开口了:“几百块钱的事儿,见过钱吗?”
头儿一样的大汉也哈哈一笑,对另外两人说:“就是啊,几百块钱的事儿,你们见过钱吗?”
另外两人也哈哈大笑,指责对方似的:“就是啊,几百块钱的事儿,你见过钱吗?”
“就我没见过钱。”我说。一个家伙说:“谁坑你找谁去呀。”
“少来这套!打酒只认提壶人,提壶人不在,我就认你这店。”我说,又走到那个钢丝床旁,躺了下去,“不还钱,对不起,哥哥就拿这儿当旅馆了,一天扣十块钱吧。”
几个人“呃呀妈呀”了几声,两个女子笑起来。那个头儿对胡蒙和于江湖说:“两位大哥,老乡吧?你们见过这么无赖的银(人)吗?”
“够狠,老乡整老乡?”胡蒙笑。那人愣了:“他不是小四川吗?咋成老乡了?”
于江湖说:“那也是朋友。我兄弟来北京干吗的你们知道吗?你看他像差那几个小钱的银(人)吗?”
用自己最大资产包装起来的胡蒙坐在沙发上,拿出手绢擦去皮鞋上的灰尘,立马铮亮鉴人,他上下晃动双脚,慢吞吞地说:“见过世面吗你们?银(人)是我们从四川请来的。”
那个头儿不解地问:“那他咋住这破地儿哩?”
“银(人)是记者,实地采风的。”
“采风?”几个大汉一头雾水。于江湖说:“就是寻找素材。”
两个大汉腆着脸冲我笑:“哥,别把我们也写进去啊。”
“写的就是你,要不来你这儿?”胡蒙假模假式地说,拿出一包好烟,散发了一圈。那个头儿给胡蒙和于江湖点燃烟,恭恭敬敬:“两位大哥在哪儿发财?”
于江湖大大咧咧:“胡总大名你们没听过吧?”
几人面面相觑。胡蒙呵呵一笑:“我们整文化的,公司刚成立。有事说话。”
头儿毕恭毕敬地接过胡蒙拿出的名片,又拿出一张自己的名片,恭谦地说:“小弟‘小沈阳’。”
胡蒙指着自己和于江湖说:“你就叫我们胡哥、于哥。”
“小沈阳”叫了胡哥于哥后,转头对手下说:“退钱。”
两人猥猥琐琐,“小沈阳”大声呵斥:“你没文化啊,整不懂咋地?”
两人再回头呵斥两女孩:“没文化啊,听不懂啊?”
女孩磨磨蹭蹭地拿出六百五十块钱,咕哝着:“小宋蒙你的钱,让我们来赔,太不合理了。欺负人。”
我拿了钱,一骨碌站起来,对着日光灯验了验钞,再给还在路上的李皓和杨星辰各打了个电话,说:“事情解决了,你们回去吧,我好好的,用不着来给我收尸了。”
杨星辰在电话里说:“戈总,你总能给我们带来惊喜。”
大伙纵声大笑,抽烟喝茶,称兄道弟,一场迫在眉睫的火并,转眼就演化成流氓大联欢,就差没开香槟酒了。
“小沈阳”提议:“要不咱接着给你找找房——正规的。”
于江湖看我的脸色,我说:“我还是自己找吧。”
“小沈阳”出去给我们拦了一辆出租车,另外两个大汉帮我们把行李塞进后备厢。我们三个人钻进车里,几个大汉做依依惜别状。在车上我向他们道谢:“你们要不来,肯定被放趴下了,还搭上两哥们儿,真打架我们哪是对手啊。”
于江湖说:“来北京就别惹东北银(人),但惹了也不要怕。”
“如果认识更猛的东北银(人)。”我及时搭上,模仿他们的口音,“我知道,东北银(人)敢做敢当,你看长江以北但凡杀银(人)越货绑票撕票先奸后杀公安部督办不成还得动用武警的大案要案,至少百分之八十都是你们干的——长江以南也有百分之二十。”
胡蒙大笑:“谁污蔑东北银(人),我TMD削他!”
“谁说的?我在‘纽东方’的一个东北哥们儿自己说的。”我说,“不过,东北糙汉也有出细活的嘛,今天二位就小试身手,不战而屈人之兵。您二位不改行去演戏真是中国影视界的损失啊。”
于江湖很得意:“在中国,白道的,中南海的说了算;江湖上的,咱东北人说了算。”
我们哈哈大笑,的哥也笑起来:“真是,贼精辟!东北自古出胡子,谁都知道张大帅和‘二王’。”
“你就别夸我们了,不见也有演砸的时候吗?”胡蒙惭愧地说。
“主要是演得太过火了,慢慢来肯定有戏。”我安慰道,又脱口而出,“我闹不懂你们为什么既要骗我又帮我?”
“又来了,我们怎么骗你了?”胡蒙急咻咻地问。
“开玩笑的。”我笑,“这下我们扯平了——基本扯平了。”
于江湖也笑言:“别人守株待兔,又不是等你,你好家伙一头撞上了,还怪猎人啊。”
“也是,咱不打不相识。”我自我解嘲。于江湖说:“你就别老惦记着那点工钱了,长工似的。机会有的是。”
我说:“行,哪天跟二位干他一票,直接退休得了。”
要找到便宜又保险的楼房非学生宿舍莫属了,最有名的莫过人大西门附近的万柳紫金庄园。七八百的单间没有了,三四百的床位还有两个。相比学校学生宿舍硬件好多了,但没隐私,来来往往形迹可疑的人让你睡觉都不敢闭着眼睛。
我马不停蹄地又窜访了几处,都没定下来。终于在次日快到中午时在网上看见一条最新信息,不远处的北太平庄一间半地下室,十平米,室内有两张小床和一个写字台,月租金七百。隔壁是一个小公司的办公室,老板说他们为了节省点费用才出租的,因为他们租期快到了,只租两个月。电话不忙时我们可以打,打一次,三分钟内一次三毛钱,接不要钱。我问他们干什么的,那个自称唐经理的信誓旦旦:“正当生意,您来看了就知道了。”
两月就两月吧,只要有一张可以安稳睡觉的床,可以从容改完稿件就谢天谢地了。我立即给一个刚到北京、也正急着寻合住的打电话,他正好在明光村,约定立即赶过去。我在双秀公园门口等到了这人。梁顺子,二十来岁,河北人,搞机械的,在同学处打地铺呢。这小子衣着极寒碜落伍,戴一副高度近视眼镜,说两句话都脸红,一眼就看出是刚出校门的农村子弟兼雏儿。这样的合租者放心,至少不会为了几百块钱半夜用枕头将我蒙毙什么的。我问他有什么业余爱好,他说除了上上网,就是看看金庸小说和《圆球时报》。我问他有女友吗?他脸红得像柿饼似的:“哎哟老哥,您看我像有女朋友的人吗?”
我再问他有什么不良嗜好,他说他抽烟,但保证不在室内抽;他说他打鼾,我说那咱们就是双重奏。
半地下室里铺着破烂乌黑的红地毯,污渍斑驳。半截窗子露在地上,光线、温度和湿度都恰到好处。不方便的是吃饭只能去餐馆,出恭或洗衣要去楼道里的公共卫生间,洗澡要去一条街外的公共浴室。另外,这间房子和办公室是个套间,进进出出必须经过办公室。这家公司的确是正当生意——卖桶装水,屋里屋外都是塑料水桶,办公室都堆满了。惟一的办公桌摆着一台破电脑和一个老板转椅,椅上端坐着他的执行总裁——二十来岁的安徽女子小杨。她的工作就是接听电话,向送水工派活儿。
我们在旁边一张旧沙发上落座。老板是个三十来岁、短小精悍的家伙,嘻嘻哈哈地挺讨人喜欢。他拿出他的名片,名字很吓人——唐伟业,很像《富不死》上的大尾巴狼。唐总从安徽倒插门到京郊农民之家,短短几年,已经一口流利的京片子,儿话音发得让老北京都TMD找不着北了。我笑问喝水要钱吗,唐总嘻嘻哈哈:“嗨,您尽管喝,就您二位那肚子儿——咱不说肚量儿啊,您肚量儿大着呢,一看就文化人儿,就算您二位天天喝到嗓子眼儿,能喝多少呀,二位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几个满头大汗衣衫褴褛的送水工进来,他大大咧咧地呵斥他们,让他们识相点,干活卖力点,要不就滚蛋。这些被他从老家弄来的农村人唯唯诺诺地走了,唐总趁势一声叹息:“队伍大了,人心杂了,不好带啊。”
唐总滔滔不绝地向我们说起了蓬勃发展但良莠不齐的京城水业,一副小有成就的样子。
“我们是来看房的。”我提醒他。唐总一拍脑门:“嗨,您看我这人儿,一见您二位顺眼儿就拿您当亲人儿了。行哪,您就撂句话儿。”
我还想讨价还价,唐总马上就把话给堵上了:“您说咱几个大老爷们儿为这几十百把块钱儿犯得着吗?老弟如果有困难,向您开个口儿支援几个子儿,您也不至于回绝吧,换了您也一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没理由拒绝如此热情的气氛和雄辩的说辞,也不想再费神去找房了,就看梁顺子,他犯了错似的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