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我的酒史”,这题目有些唬人,难免被他人误认为我是个“宁可一日无范,不可一日无酒”的酒鬼。其实,我并非嗜酒之徒。
于酒,我是略有好感;平素小斟小酌,自饮自乐时有之,与朋友相间大碗喝酒时有之,闻友人言到伤心处闷饮苦酒时亦有之。酒,似属感物,又是暖仁汤;酒,同时也是罪恶的根源之一……
说到酒,有许多话题,自然首先会想到我的父亲。父亲是个教书匠,听祖母说,父亲是在自然灾害时期学会喝酒的。但每当我问起夫妻的酒史,他总是微笑着说:“这有什么值得说的,自然灾害那念头不是喝酒,而是吃酒;没有饭吃就拿酒代替,现在说喝酒就是一个喜欢,高兴就多喝几盅,心情不好就少喝几盅。人跟人不一样,喝酒不能逞能,每个人的身体承受能力不一,性情也不一,所以就会出现有人说酒是好物,也有人说它是坏物的……”
无论父亲所言对否,他一直是我行我素的。不但祖父祖母、母亲让父亲戒酒,就连父亲的同事们也劝父亲少喝;可父亲只是微微一笑,照旧每日三餐两酒。最令我也是最令大家不可思议的是,父亲每天喝酒,他也每天有课;若一般常人喝点酒也就困倦了,可父亲非但不倦不困而且上课时还很有精神,如父亲所说,“酒喝好了,讲课时许多东西仿佛自然而然地往外流似的。”
见过多少人因喝酒而闹出笑话来,惟父亲从未因喝酒误过课,出过事。几十年了,父亲始终恪守着每日三餐,一日两酒的规矩。
记得小时候每逢父亲带我去洗澡,先不进澡堂,而是进酒馆。父亲不仅一次告诉我:饿剃饱洗,不吃饱是会晕倒在澡堂里的。洗浴前进酒馆已成了老模式:父亲两盅白酒,给我买一杯啤酒,一盘肠、或一盘肝,另外还有一盘花生米。他喝白酒,我喝啤酒,我是喝不了一杯的,剩下的父亲权当是喝水解渴了。可每当我好奇要想尝一尝父亲的白酒时,父亲却始终不肯让步,他说:小孩儿喝白酒会损伤脑子。尽管父亲这个教书匠并不希望子承父业(因为文革时他这知识分子吃尽了苦头,饱尝了做一个有知识的人的悲哀),但父亲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白食社会主义的饭桶。
现在想起来,我这种喝酒其实不能算作会喝酒人的行列,充其量是品尝族,若要言真正喝酒的历史,那还得从1976年我去农村落户时说起……
那是1977年的冬天,农村的冬天叫做冬闲,地理的农活不多,农民们都在家里闲着;所以每年的冬天公社里都要组织农民们进行大规模的集团军作战。这一年冬天,全县劳力都去挖河。提到挖河,大凡是在农村参加过劳动的人都知道,那可真是重体力劳动。村里人常说:“农村有三大累活,一是挖河泥,二是打土坯,三是割麦子地。”所以我们这些知青一听说是挖河泥,心里都有些犯怵,更何况是在寒冬腊月。
怵,是徒劳的。男女劳力都必须去工地,谁也跑不掉。当我们顶着五六级寒风来到工地现场,只见挖河工地已是红旗招展,热火朝天啦。
分给我们公社的工地段有五十多米长,邻村的农民已经挖了二米多深,当我们探头看那沟时,只见沟底有一尺多深的冷水。队长拿来了雨鞋,准备让大家下沟。这时支书拦住了:“天这么冷,底下又有水,人受不了,大家先用酒擦擦脚,再喝点,干起来就不冷了。”
男人天性爱酒。虽然那是一毛钱一两的二锅头酒,但在当时,一则是白喝的,二则的确怕冻坏了身体,大家便争先恐后地用酒擦身,擦脚,大口大口地喝酒。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真正地喝酒,辣得我眼泪不住地往下流;那二锅头实在厉害,也谈不上好喝,但我被周围的气氛所感染,也居然壮着胆子一连喝了几大口。这几口酒使我浑身发热,再加上挖河泥这活儿的确真累,一会儿就满头大汗了。谁曾想,这几口白喝的酒竟然翻开了我酒史的真正的一页。
酒史,一页一页地在我面前翻着、翻着,它留给我美好,带给我欢乐,铭记着悲伤与痛苦,印记着许许多多的刻骨铭心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