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一个人的仁义——舍生取义(三年之后襄公死于箭伤)兼舍国取义(即使宋国灭亡了,我也不能不讲仁义)!
襄公死了,首先发出嘲笑声的是韩非,大家当然也跟着嘲笑了,这一笑就是两千年,到现代人嘴里,简直就是骂了。这些嘲笑声与谩骂声,让我悲哀,我感觉,中国重建诚信任重道远。因为襄公的时代,业已是视奸诈与欺骗为智慧的时代,庄子聪明,早就一语戳穿了:仁义者,先王之蘧庐,可以一宿,不可久住!中国兵家始祖孙子也直截了当地申明,“兵者,诡道也”,也就是说,我们玩的就是阴谋诡计,咋了?《三国演义》在中国深入人心的原因即在于此。
孟子的仁政
一个人如果有了好主意,不让他说出来,那就憋坏了。
孟子可能就属于这类。
孟子后来的成功,首先得力于他摊上一个高素质的娘。孟母三迁的故事大家都知道。孟家原先的住处附近有一块墓地,跟着巫婆跳大神儿,跟着孝子学辟踊,孟子小小年纪就会模仿孝子们捶胸顿足的样子了。孟母一看不好,赶紧搬家。幸亏那时的房地产不是太贵,孟母一个小寡妇也消受得起。没想到这次搬家还是搬错了地方,新住处附近有家屠户,孟子居然又跟人家学起买卖和杀猪宰羊的事了。孟母无奈,只好再次搬家。这次搬了个好地方,直接搬书院附近了。书院是那时的国立大学,学生多为贵族子弟,这样孟子就能学到好多东西了。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孟子感觉自己肚里的东西差不多了,就开始游街串巷叫卖了,孟子给它们注册了一个商标曰“仁政”。
孟子是直销,直接找到客户的家门上,其所遭遇的待遇,当然跟现在的直销商差不多,东西不好卖,时有尴尬与落魄。比如孟子见魏国国君梁惠王,两个人就是一见不钟情。梁惠王不客气地喊:老头儿,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可惜孟子根本不会现代推销术,现代推销术的宗旨是客户要啥咱卖啥,于是我们看到孟子比客户还不客气,连一个微笑都没有:本店没得可卖,有的只是仁义!
这个开场非常有意思,开场就意味着结束,孟子的仁政,在梁惠王这里,估计是推销不下去了。一则是此时的梁惠王需要的是国力、复仇与争雄称霸,根本不需要仁啊爱啊的;二则是,孟子的仁政主张,动作难度较高,比如要求梁惠王与民同乐什么的,谁能做到呢?因为更多的时候,帝王的快乐是建立在百姓痛苦之上的,统治者是牧羊人,被统治者是羊羔,羊毛出在羊身上,统治者维持统治的过程,其实就是不断地从百姓身上拔毛的过程,他们简直是到处拔毛,奉行的准则是,既让羊儿不吃草,又让羊儿多长毛。所以,统治者快乐了,百姓准不快乐!而孟子的意思是,要让羊儿多长毛,必叫羊儿吃得饱。
奈何统治者总是不明白这一点,孟子就给他们画了张草图: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每每看到孟子这个草图,我就一腔悲凉。百姓活到五十岁才可以衣帛,年轻的时候穿布衣倒也无所谓,问题是那时的人寿命较短,五十岁时可以衣帛,差不多就是准备寿衣了;七十岁可以食肉,人生七十古来稀。人一般活不到七十岁,即使活到七十岁,牙早稀到近无的地步,还吃什么肉啊!至于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直到如今仍没有实现,我见到一些颁白者,大冷的天躺坐在水泥路上,脸前放个破碗,向路人要钱呢……总之,孟子的理想说高也不高,无非是个不饥不寒的温饱问题,说低也不低,因为两千年来,中国人净围着温饱奋斗了!
孟子与梁惠王是话不投机三句多,但梁惠王好歹执行的是尊重知识分子的政策,至少表面上还尊师重教。而孟子为了推销自己的仁政,也是个很有耐心的好老师,用的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教学方式。没想到,仁政还没有推销出去,梁惠王就死了,代之而立的,是梁襄王。孟子会相面术,一看梁襄王,就知道没戏——“望之不似人君”。孟子泄了气,离开了魏国。
孟子所见的大客户,除了梁惠王,还有齐宣王。齐宣王是个很有意思的客户。第一,他并不欣赏孟子的产品,可是他却让这推销员呆在自己身边,偶尔跟他切磋一下。第二,齐宣王这人很坦率,坦率到近乎可爱的地步。齐宣王对待孟子,还是很友善的。齐宣王不但没有像梁惠王那样直呼孟子为“叟”,而且还经常拉孟子一块儿谈心。可惜的是,孟子推销自己的仁政时,对客户道德方面的指标要求过高,齐宣王老觉得自己做不到,于是我们就看到这可爱的君主把孟子当心理医生了,一会儿说:寡人有疾,寡人好勇。一会儿说:寡人有疾,寡人好货。
一会儿说: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再就是说:寡人有疾,寡人好乐,而且爱的还不是主旋律歌曲,而是流行音乐靡靡之音……碰到这么一位可爱的学生,孟老师也是难得的耐心,对于学生的私好一一肯定,然后夹带上自己的私货:好勇也不是什么毛病,就看国君你爱的是大勇还是小勇了,仁政才是大勇;好货也不是什么毛病,要是跟百姓一块儿好就是仁政了;好色也不是毛病,谁都爱这一口,你跟百姓一块儿爱,做到内无怨女,外无旷夫,就是仁政了。至于爱乐,独乐乐,不如与众乐乐。学生问题多,老师口才更好,不过老师口才再好,捱不过学生开小差,老师说到关键处,学生就开始“王顾左右而言他了”。最后孟子还是回家教书去了,幸亏那时可以随便开设民办学校,这也应该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孟子带了些研究生,做了几篇学术论文,由于用不着评职称,在世时也没心去出版,直到后世的学生把它们汇编成册,这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孟子》。遗憾的是,孟子的仁政在后世被聪明的统治者当作庭前的羊头了,比如汉宣帝的儿子想真的搞仁政,惹得他老子大怒:“汉家自有制度,一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可见所谓的独尊儒术纯粹是挂儒卖法!孔子被尊为圣人,孟子被尊位亚圣,可能也是给臣民看的!
到了朱元璋时代,孟子的亚圣地位甚至有所动摇。小朱做了皇帝,当然要看《孟子》,可是一看书中居然有“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之类的字眼,讨厌死了,这不是煽动大家犯上作乱吗?遂认为孟子不配亚圣这个“臣民灵魂工程师”的称号,因此降低孟子的待遇,把孟子的牌位从圣庙里撤出。后来下令编辑《孟子节文》,将原书中具有民本色彩的85条内容删掉,规定学校考试不以命题,科举不以取士。可是到了晚年,朱元璋跟孟子又有共同语言了,因为他读到孟子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一节,又拍案叫好了。我觉得,中国皇帝都有边看历史书边对号入座的偏好,而“饿”、“空”、“天意”、“大任”等字眼又足以让元璋想起自己做乞儿、做和尚、最后做天子的人生经历来,于己心有戚戚焉,当然要拍手叫好了!就这么一点“心有戚戚”,朱元璋复觉孟子还算是个好人,于是,平反,恢复孟子原先的职称与待遇:以亚圣之尊重享圣庙之祭!
这就是圣人所受的待遇——把尔牌位弄到破庙,给尔一个圣号,扔尔一块冷猪头肉,断章取尔“仁义”,咱们就两讫了!
王莽的虚伪
一个人,居然能虚伪到真实的地步!这个人就是王莽!
后人眼中,王莽堪称千秋第一伪君子。
看王莽的故事,我有时真的犯糊涂,我不知道,王莽的仁孝恭谦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如果是真的吧,大家肯定不同意,这么谦恭的人,最后自己竟坐了大汉的龙椅,怎么也说不过去吧?若是装的吧,你装装试试,人装一次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都在装。装那么长时间,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底下,要孝顺父母尊敬嫂嫂关心侄儿;要早起晚睡手不释卷生活俭朴;大司马王风病了,他以侄儿之身衣不解带乱首垢面地侍候其数月;儿子王获杀死了一个奴隶,他痛斥儿子,勒令儿子自杀以偿命;王莽被授宰衡之封号,他“叩头流血固辞”……别说勒令儿子自杀了,就一个叩头至流血我就装不出来,那多疼啊;还有晚睡早起,虽然不疼,但是晚睡易做,这个早起多不容易啊,我每天起床都需要高呼口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起床!
总之,一个人能装到这种地步,即使是假的,也很了不起了。而人们估计是不太讲究真假的,比如孔融四岁让梨的故事,就没一个人调查一番。
不管真假吧,公元五年,政府已收到全国各地来信487572件,都是表扬王莽的。在一片表扬声中,汉平帝死了,年仅14岁,死后无嗣。王莽早已拥有周公之名与周公之权,所以,给汉朝弄了个2岁的接班人子婴。子婴尚未继位,王莽应做皇帝的符命与征兆接二连三地出现。此乃天意,与袁世凯做皇帝,车夫妓女上街请愿的民意乃一个意思。于是,王莽半推半就地做了皇上,子婴一下子变作了他的皇太子。
当然,王莽还不敢一步到位,公元六年,他先做了“假皇帝”,回臣民曰“摄皇帝”,自称臣妾,称己曰“予”,若朝见太皇太后皇帝皇后,仍得称臣。很没意思吧?别急,慢慢来。公元八年,有人献王莽当为真天子的符命,王莽看时候成熟,就动了真格的,到未央宫登基,改国号为新。做了真皇帝的王莽,拉着四岁孩子子婴的手,哭得满脸鼻涕泡,说:“当年周公摄位,后来终于还政于周家。今天就皇天独逼我受命,让我不得做周公做到底,我真命苦啊!”据说王莽的一番哭辞,感动得百官也跟着冒鼻涕泡。如果大家有记忆的话,当知老袁也曾在隆裕太后和小溥仪面前如此地冒过鼻涕泡。后来老袁做皇帝,居然也学了王莽,分步完成,先做假皇帝——终身大总统,后做真皇帝——登基,改年号为洪宪!两个人中间的时差将近两千年,而上演的闹剧像一个导演导的,可见造化弄人!
老袁之所以做皇上很失败,原因就在于当时的中国人民都半睡半醒之间,他们特讨厌穿龙袍的皇上,却看不清有不穿龙袍的皇上,老袁开倒车,所以身败名裂!王莽做皇上也很失败,原因同样是狂开倒车,他要按孔子的教导,“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王莽最让人不可忍受的是,其郁郁乎文哉竟是这么文的:将匈奴单于更名为“降奴服于”;与单于互相交换人质,单于如约送来大汉人质,得到手的却是被诛三年的儿子的尸首。儒家的无信不立就是这样被他立的;改高句丽为下句丽,惹得东方数族不断造反……整个大汉就这样被王莽捣成了浆糊,眼看着船要沉没,王莽又开始哄自己玩了,娶新皇后冲喜,并且把自己的胡须染成黑色。问题是胡须染成什么色也无济于事,反叛的战火终于烧到了长安。王莽手下人献计:“据《周礼》和《春秋左氏传》,国有大灾,则哭以厌之。《周易》也说:‘先号啕而后笑’,应哭天以求救。”王莽一听,我都装到这分儿上了,哭还不容易吗?于是开哭,一直哭到昏死过去。后来发现一个人哭没有意思,于是命令太学生和百姓每天早晚两次到南郊哭天。凡是参与哭天的,有免费的粥喝,凡是哭得跟真的似的,并能诵读王莽的告天策文者,授予郎官职位。几天之内,就有五千多人得到这个官职……
哭的结果,大家当然知道,王莽的头被义军割了下来,悬在城门头,百姓们掂着他的头当皮球玩,虽然没有踢出国门,冲出亚洲,但是王莽的名气还是传到了现在。后来有人把王莽的舌头割下来吃了,据说是因为王莽说谎话,害苦了他们。我一直想知道,到底是谁吃了王莽的舌头,要是他一个人吃了倒无所谓,或者他和几个朋友分着吃了也无所谓,怕就怕,这舌头若是被他扔黄河里,世人一喝黄河水,都学会了说谎可咋办?即使学不会说谎,都喜欢听谎话也很可怕啊!
范仲淹的忧乐
齐宣王在自己的雪宫里接见孟子,这雪宫估计是齐宣王的别墅或者是什么的,否则齐宣王也不会一见孟子就得意洋洋地问:贤者亦有此乐乎?
众所周知,孟子用的是打蛇贴棍式的战术。齐宣王本是炫耀,可孟子不管你是炫耀还是不炫耀,反正就着你伸出的小棍儿就贴自己的仁政:“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我不知道,孟子这些话对齐宣王有什么触动,但是我至少知道,乐以天下忧以天下对后世的君主来讲,并不具有普遍意义。宋朝的时候,这种本就式微的对君王的道德要求,被中国的士大夫们扛到了自己肩上,始作俑者,应该是范仲淹吧。范仲淹在自己的《岳阳楼记》里,把它改作“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唱出了自己对待仕途进退的心声,由此引起中国诸多士大夫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