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当权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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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权令智昏 (4)

万历五年九月二十四日,首都北京,阴云密布,雷声轰鸣。午门外,御林军环列廷中,围成三圈,手持戈戟杖木,林林而立。长安街上,数以万计的人群,或伸长了脖子向午门外张望;或窃窃私语,议论着、猜测着……

张居正的“黑老大”——冯保的下属、司礼监太监数十人,手捧驾贴,呼啸而来,先喝叫了一声:“带犯人上来——”御林军并公务人员,千百人应声大喊,声震天阕。吴中行等四人,已经在两日前被锦衣卫逮捕,下了诏狱。此时被押送到场。

司礼监太监宣读驾贴——也就是张居正和冯保以皇帝的名义发布的命令。太监不男不女尖尖的嗓音传出很远,人们听清楚了:先杖吴中行、赵用贤,每人各六十。杖后发回原籍为民,永不叙用。

只见吴中行、赵用贤被押着,趴在专用的条凳上,交右股于左脚之上。“打!”随着一声令下,“噼噼啪啪”的棍棒声响了起来。六十棍打过,两人已经昏死过去。锦衣卫校尉用布条把两人拽出长安门,用门板抬走。

躺在门板上的吴中行已经气绝。他的同乡急忙带医生赶到,紧急抢救,才得苏醒。赵用贤身体肥胖,被打后一块块巴掌大的肉溃落下来。等回到家里,他的妻子把溃肉腌制起来,以留作刻骨铭心的纪念。

接下来,该轮到沈思孝和艾穆了。他们两个更惨,各杖八十,发极边充军,永不得赦免。

四人的“待遇”还有区别,因为什么呢?不难理解的。吴中行和赵用贤只是说,张居正很勤政,为国操劳,公而忘私;但是自己十九年没有见面的父亲死了,还是应该回家看看,哭上一声,然后马上回北京上班,继续领导国家。而沈、艾两人就不同,他们坚持认为,张居正应该丁忧守制,不应该也没有理由夺情。那他们的“待遇”能一样吗?

可怜沈思孝、艾穆,年纪轻轻,遭受酷刑,还要发配极边充军,而且永远不能赦免!八十大棒打过,两人不省人事,又被戴上枷锁,用门板抬进锦衣卫的诏狱。三天后,又被用门板抬出都门,发配充军。一路上,血还在涔涔而下。

就在吴中行等四人受到廷杖的时候,奉命在一旁观看的干部队伍中,有一个年轻人,只见他发愤顿足,怒不可遏!他,就是刚刚进士及第还未分配工作、在刑部实习的观政进士邹元标。此时,他的怀中,正揣着抗议夺情的奏疏。邹元标知道,自从吴中行这四人上疏以后,所有想再上疏的人,无论是论救他们四人的还是抗议的,都再也报不上去了。他想上疏,有关部门拒绝接收。

身在廷杖现场,恐怖的场面,令人心惊肉跳。可是,愤怒的情绪使得邹元标忘记了恐惧。当廷杖结束,文武百官散班以后,邹元标急急忙忙追到一个太监,说有本要上奏,请他接收。

“不收!”小太监吃惊之余,趾高气扬,斩钉截铁。

邹元标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塞到小太监的手里,说:“我是告假的本子,烦请收转。”

也是,只听说过花钱免灾的,哪有花钱买灾的啊?小太监打消怀疑,以为邹元标报来的,真是告假的报告,就收下来了。就这样,邹元标的上疏,呈达御前。冯保拆开一看,不禁大吃一惊。什么告假,是抗议夺情,弹劾张居正的!再看看内容,冯保很可能冒出一身冷汗。看来看去,冯保看明白了,邹元标的中心思想是,连自己的父亲死了都不奔丧的人,还是人吗?像这样的人,实在不堪再用!

邹元标这个小子,真是胆大包天啊!这个时候居然敢上疏,而且文字之大胆,出人意料。他不再是要求张居正丁忧,而干脆说,皇帝应该炒张居正鱿鱼了!为什么要张居正回家卖红薯呢?邹元标的理由是,张居正这个人,心胸狭窄,私心自用;施政又打压贤才,堵塞言路,实在太不像话了!这是其一。其二,张居正的亲爹死了,他连奔丧都不愿意,这样的人,不是丧心,就是禽兽!怎么可以让他继续表率百僚呢?

不仅攻击张居正不遗余力,邹元标还对皇帝大加讥讽。他说,陛下为什么要留张居正呢?说是因为你现在学尚未成,志尚未定——这些其实是冯保和张居正替皇帝写好的——那假如现在张居正死了,是不是陛下之学终不成、志终不定呢?用现在的话说,这句话的意思是:离开张居正,难道皇帝你就活不了了?地球就不转了?

最后,邹元标还说,张居正是不是回家丁忧,不仅仅是他个人的问题。如果后世揽权恋位者动辄援引张居正的恶劣先例,那不是遗祸万年吗?他言外之意甚至说,像张居正这样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会不会有朝一日篡夺大位呢?

可以想像,邹元标的这道上疏,会让张居正多么愤怒!

遗憾的是——站在张居正的角度,邹元标刚刚中进士,实在抓不到他的把柄,连编造也不容易做到,不能像去年整那些已在官场经年的干部那样(以后专述)。所以,张居正对邹元标恨之入骨,也只能廷杖八十,发配极地充军。

邹元标被打得死去活来,落下了终身残疾。这个人在张居正死后,刚刚被平反召回,就不顾万历皇帝清算张居正的决定,替张居正评功摆好,实在是高风亮节,而且,再后来,也正是他领衔上疏,要求给张居正平反!这是后话。

就因为张居正要不要回家奔丧的争论,革职的革职、发配的发配,公开站出来抗议的干部受到严厉镇压;甚至两个热血青年,也因此丧命。一时间,朝野沉默了。

过了十几天,南京的一位朱“议员”,终于忍不下去了,他上疏为被廷杖的五君子鸣不平,结果又遭到开除的处分——夺职为民。

事情还没有完。

当被廷杖、被杀害的“五君子”和两青年血迹未干,被撤职的“组织部长”张瀚、“议员”朱先生,因表示抗议而拂袖而去的翰林院修撰——这个职务是状元或者榜眼的专利——沈懋学等还正在卷铺盖的时候,张居正就利用天上出现了彗星这个借口,对中央干部进行了一次大清洗。凡是没有表态坚决支持张居正不回家奔丧的,贬斥!也就是对这些人免职的免职,降职的降职,外调的外调。

一场震动朝野、闹得沸沸扬扬的政治风波,在铁腕镇压下,很快平息了!

张居正自认为胜利了!

可是,他错了。在广大干部群众的眼里,张居正是典型地发昏了。一时间,京城内外、朝野上下,议论纷纭,人心不服。自己的亲爹死了,他连回家哭一声也不干。别人说工作永远干不完的,为国家效劳了这么多年了,为父母之情耽误几天工作也应该的,所以还是回家哭一声吧,快去快回就是了,这居然惹得张居正怒火万丈!让人不可思议啊!

引车卖浆者流会说:“张居正怎么是这样的人啊,自己的亲爹死了,却千方百计不想回家奔丧,真真让人理解不了啊!”衣冠人物会说:“作为大臣,居然自己导演夺自己的情;居然操纵权柄廷杖同僚,揆诸历史,真是闻所未闻,绝无仅有啊!”“如此看来,张居正其人,实在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会否窥视神器也未可知啊!”

解释一句,所谓窥视神器,也就是夺皇位的意思。

老实说,上述的对话,是我个人根据记载的情形推测出来的。不过,请诸位不要怀疑,我是有充分根据的。

当是时,谣言四起,人心惶惶。长安街上,出现了无名揭帖,也叫谤书,相当于我们现在说的小字报或者说传单吧,说张居正要造反,夺了大明的江山!

有一个余姚的布衣,也就是平头老百姓,正好在首都办事或者旅游,挺关心国家大事,给中央上书,大意是说,张居正这样做,是很不合情理的,我们不要这样的人领导国家了。结果被打了一百大板,押送回籍。

这个余姚的布衣,他还算幸运的,毕竟,他是在首都,人多嘴杂,投鼠忌器,捡回一条命;而两个在地方表示抗议的学生就倒霉透顶了,他们竟然因为表达对张居正做法的不满而惨遭杀害(后面专门谈到)!

体制内的干部们,要说对谁当领导还有推荐的权力的,可是,打压太严酷,都不敢公开站出来说话了。但是,也不只是沉默。翰林院的一个许翰林,后来也入阁拜相的,当时还在翰林院任职,在送别受到廷杖的两个同事时,各赠送了他们一只杯子。

赠给吴中行的是只玉杯,杯上镌诗一首:

斑斑者何?

卞生泪!

英英者何?

蔺生气!

追追琢琢永成器!

赠给赵用贤的是只犀杯,杯上镌诗一首:

文羊一角,

其理沈黝。

不惜刻心,

宁辞碎首?

黄河在中,

为君子寿!

还有,这一年的新科进士、邹元标的同年、后来成为著名诗人的屠隆,目睹这一切,很不理解。他凭吊吴同学——也就是奔波几百里去见被发配的邹元标的那个学生——的坟墓,挥笔写下了诗一首,说张居正是“奸雄”,“天亡”之!

而被张居正严厉惩处的吴中行、邹元标等人,本来都默默无闻,可是被廷杖以后,立即就被尊为“五君子”,声名大振,妇幼敬仰。因为公开表示同情五君子、或者因为不表态支持张居正不奔丧等各种原因而被撤职、降职、外调的一大批干部,不管过去表现如何,现在也都成为人们敬佩的对象。

这么说吧,张居正在乃父死后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不得人心,一系列乖张举措,导致其威信大跌!按照专家韦先生的话说,平息了这场政治风波,张居正也只是“取得了表面的胜利,而其实付出了沉重的政治和道义的代价,加深了潜在的危机”。

可以说,张居正死后受到清算时,到了人人拍手称快的程度,与他在处理这场政治风波时固执己见、滥施酷刑有很大关系。所以,正如韦先生所说,夺情引发的这场风波,是张居正人生道路上带有关键性的环节和转折之一。平心而论,张居正大大的失策了。可是,张居正本人不这么看!

也就是说,张居正从来没有进行反思,更没有觉得自己有错儿!恰恰相反,他是从反面吸取教训的。为什么会有人反对自己?是因为自己不够强硬,镇压不够残酷;所以,以后遇到反对者甚至仅仅是善意的提醒者,只要惹他不高兴的,就要铁腕打压!唯有高压,才是处理问题、平息风波的有效手段。

按照史书上的说法,这次事件以后,张居正越发自负,甚至说他神志恍惚了,对人对事的处理,“务快己意”;对待有不同意见的人,就是一个思路:“以威权劫之,益无所顾忌”!

或许,这是所有专制独裁者的通病吧,迷信权力,崇拜权力,没有宽容、没有妥协,因而其统治必然成为成为暴政!迷信权力的人,最怕的是什么?不是法律,不是制度,不是道义,也不是人心,是怕失去权力。张居正在自己的父亲死后,所作所为之所以如此不堪,如此令人匪夷所思,并不是像很多专家说的那样,是为了他的所谓改革大业。

那就让我来回答这个我自己在前文中给自己出过的题目。我要说的有两点。

第一,从当时的策划看,张居正和他的幕僚,在研究要不要丁忧守制的时候,所有的出发点和立论,都是权力两个字。特别是,对失去权力后可能发生的不测后果的推断,是张居正的幕僚,比如宋先生和李副部长提出应该或者不应该丁忧的基本立足点。这个,我就不再重复了。

第二,从反面来推论。吴中行作为张居正的学生,仅仅是提出要张居正回家奔丧,然后立即回京的建议,这不是非常合情合理的吗?前前后后也就是个把月的时间,而且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张居正回家一两个月,大事还是要他来决断的,怎么就会对他推行所谓改革大业造成大的影响呢?他为什么非要廷杖吴中行呢?说不通的。要真的是为了所谓的改革大业,按照吴中行的建议行事,不是更好吗?

所以,张居正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太监密谋、公开场合虚伪表演,拒不回家奔丧,为达目的甚至不惜自贬人格尊严,不顾脸面,丑态百出,令人不堪入目;后来又不顾人心向背,不分青红皂白,悍然使用非常手段,都完全是他的权力崇拜心态所支配的。

不过,我还要声明一句:客观地看,张居正不丁忧守制——我指的是辞官回家守制二十七个月,虽然在当时确实是很不正常的,但是,从历史的角度看,应该说不算什么大问题,甚至还可以说,也许是个正确的选择。

对张居正来说,执政当国的前五年,虽然也进行了整顿,也有改革措施,比如推出了考成法,但是较多的是人事布局的考量,有固位擅权的因素,恰恰是受到诟病的;真正可以称得上改革的实际上就是一条鞭法,而这恰恰是在平息这场政治风波以后开始启动的;其他的一些整顿成果,包括整顿驿递、修治水利等,也多是在此事件以后实质性推进的。从当时的形势分析,张居正丁忧二十七个月,是不是能够回来,还不好说;即使能够顺利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是不是要从头再来也未可知。

而且,张居正没有因父丧而影响工作,他只是在得到讣闻的一两天停止批文件,此后一直在工作;抛开伦理道德及其他的因素不说,这样的敬业精神,哪里去找啊?政策和工作的连续性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也是很难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