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当权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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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权令智昏 (2)

“居正查得,宣宗朝有两位、宪宗朝有一位,”张居正明白“黑老大”的意思,是说夺情有没有先例,于是,就把刚刚查到的——估计接到讣闻就急急忙忙查资料了——具体情形详详细细说了一遍,然后又补充说,“不过,英宗朝已有明令,不许夺情。”

冯保琢磨了一会儿,还是拿不定主意,试探说,“要不,相公先回家奔丧,然后夺情?”我这样推测,是因为冯保这个人不是变态狂,他还有点正常的人性;估计他对孝道也是挺赞成的,后来他给自己造墓建祠,也是出于想死后有点香火的考虑,说明他挺在乎这个的。让他说出亲爹死了不回家奔丧的话,有点违心。违心话、违心事他不在乎,可是要看对谁了,对自己的小老弟,不能太虚伪了。

况且,我之所以推测冯保会这样说,还有很重要的原因:因为张居正举出的三个例子,都是这样做的:先回家奔丧,再夺情回朝上班。当然,冯保这样说,已经冒了很大风险了,因为虽然勉强援引了故事,还是不能回避夺情禁令问题。

张居正沉吟良久,鼓足勇气说:“倘若居正回家奔丧,恐未必能够回来。”他欲言又止,神秘莫测的目光,让冯保感到不寒而栗。

“居正以为,”这会儿张居正可能已经很镇定了,语气一定也很严肃,“回不回家奔丧,都一样是夺情,反正就是夺情。无非有人叽叽喳喳而已。既然回家奔丧再回来是夺情,也会叽叽喳喳;不回家奔丧,也是夺情,无非还是叽叽喳喳,那是不是……”

如果是一个叫何心隐的大思想家听了张居正的话,或许会表示赞同,因为他最反对这套纲常伦理了。不过后来张居正还是把他杀了,因为,反对这个就是反对整个制度的基础!那冯保怎么可能痛痛快快接受张居正的观点呢?他态度一定不是那么坚决,但是,他也没有明确说不行,而是语气有点含糊。

不过,无论如何,张居正和冯保基本上达成了默契,爹死就死了吧,回去他也活不过来了,关键是权力不能放手!于是,经过和自己的“黑老大”冯保一番密谋,主意已定,张居正才把乃父去世的讣闻对外公布了。他提笔向小皇帝打了个报告,说骤接讣闻,家父见背(就是去世的意思),哀伤万状,请恩准他回乡丁忧。

这当然是言不由衷。不过,张居正怎么可能说我不想丁忧呢?无论如何,他必需摆出一副坚决要回乡丁忧的样子。样子摆是摆,这不是关键,张居正心里明白,关键是如何才能不丁忧。

不用说,国家最高实权人物张居正的父亲去世的消息一公布,立即就成了重大新闻。人谁无父母?谁的父母能长生不老?多少年来,无论是什么人,官大也好,官小也罢,父母去世,立即回家奔丧守制,是制度,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张居正是最高实权人物,擅权专断,嗜权如命,人所共知。那么,这回他怎么办?人们议论纷纷,拭目以待。

位于东西纱帽胡同的张府,雄伟壮观,豪华无比,冠盖京城。虽然张老爷子从来没有来过,但作为长子的张居正的府邸,还是搭起了一座庄严肃穆的灵堂。孝幔里,张居正身穿孝服,匍匐在地,不时还发出几声哭丧的干号。

前往张府吊唁哭丧的干部络绎不绝。小皇帝的谕旨也很快到了。张居正展读之后,怅然若失。有史书——比如著名的《国榷》——上甚至说,张居正读了这道谕旨,感到“错愕”。他将之读了一遍又一遍,就是读不出他最想看到的话:夺情。

这也难怪。正如朱东润先生在《张居正大传》里所说,“政治就是教化,官吏就是师长;主持教化的师长,在教忠、教孝的社会里,自己先履行对亡父、亡母的义务,不能不算是一种合理的行为。”小皇帝虽然小,但是这个道理他一定懂得。况且,以往曾经有过的所谓夺情,实际上被夺情的人都是极不愿意的,也就是说,夺情,确实是强人所难,不近情理的。既然如此,对自己的老师,小皇帝不愿意也不敢贸然这样做。

当然,小皇帝的态度,张居正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关键是他的“黑老大”、太监冯保,如果他态度坚决,谕旨里也不会不稍微表达一下夺情的意思吧?正当张居正为此感到错愕的时候,他的心腹爱将戚继光、同年兼“畏友”陆先生等,八百里加急的吊唁函也到了。他们在慰问之余,也没忘了提醒张居正,回乡奔丧。

想要的话,没有;不想听的话,不少。张居正有点惴惴不安了。他急忙召集心腹谋士,听取意见。

“相公留,天下苍生幸甚;相公去,天下万世幸甚。”门客宋先生发言说。他的话,言简而意深,耐人寻味。如果硬要解释一下,那似乎可以这样理解:张居正亲爹死了,仍然没事似的照常上班,这是老百姓的福气,因为他干得不错,还可以继续不错地干下去。但是这样做,破坏体制法制,忤逆人情,早晚会出大事,祸国祸家。张居正丁忧守制,符合体制、顺乎人情,不会引发震荡,功成身退,对个人、对后世都有利。因此,他主张张居正应该丁忧守制。

“书呆子之见!”另一谋士、德才兼缺而仕途顺利的副部长李幼滋驳斥说,“功成身退,有那么简单吗?真的下台了,不测事件就会发生,大祸必然临头!我看,现在不是要不要丁忧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同意被夺权的问题!因此,万万不可丁忧守制。”

大家意见不一致。张居正更加心烦意乱。但是,他的阵脚不会乱,而且他也知道关节点在哪里。所以,当他的“黑老大”冯保的吊丧代表到来以后,张居正立即把他请入内室,跪地就拜!

想想看,堂堂顾命大臣、当朝首相,国家的掌舵人,居然给一个小太监下跪,这小太监他敢承受吗?那他一定躲闪,甚至向外跑,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小太监的表现是我的猜测,这一幕是我从当年汪精卫的表现移植来的。当年为了请求汪精卫同意清党,元老吴稚晖给他下跪,吓得汪精卫踉踉跄跄往楼梯上退,连声说,你是元老,这样做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可是,小太监要跑,或者他要给张居正下跪,张居正无论如何都不干,他叫一个人硬拽住这个小太监,等于挟持着,让他接受张居正的跪拜。

张居正跪在地上,边给小太监磕头,边哀哀戚戚地说,“此头寄上冯公公也!”原来如此!张居正不是犯贱,他是要以这种方式,表示自己已经把脑袋交给冯保了。小老弟都这样了,那作为他的“黑老大”,冯保还能说什么呢?看来,只能坚决支持夺情了。

双簧戏上演了。

张居正,戚戚哀哀,一连三次打报告,坚决要求回家丁忧守制。小皇帝(其实是张居正和冯保)斩钉截铁,一连三次拒绝,下令夺情。

三次打报告,“坚决”要求丁忧守制的张居正,对小皇帝会不会改变“夺情”的决定已经不需要任何担忧了。他所不放心的是,广大干部尤其是主要领导干部的态度。确实,对这样违法、违背人情的做法,广大干部中有什么反应,他不能不十分关注。更重要的是,张居正这个时候最需要的是,有人出面“反对”他,造成舆论,坚决反对他“坚决”丁忧的决定。

内阁的副手挺乖,他们联名给小皇帝打报告,请求夺情。“议员”们经过这些年的清洗打压,也学乖了,基本上跟内阁可以算是同一战壕了。他们不仅对内阁要求夺情的违法行为不弹劾,反而有两个“议员”也“提案”,要求国家元首夺情,挽留首相。这些人,公然和国家最高实权人物“作对”,置张居正以不孝的境地,却让他心花怒放,甚至有些感激。

各种各样的传言在首都流行。张居正的心腹们也在分头秘密发动着,要高级领导干部表态,反对张居正“要求丁忧”的决定。

高级领导干部不得不开始表态了。都察院陈“议长”,缠绵病榻很久了,也急忙发信息(就是传话)给礼部尚书马自强,说,师相事,应该打报告建议夺情,打报告的时候,可千万别忘了我的名字啊!马部长看后,叹息说,此老活不了了,因为心已经死了。

可是,吏部尚书,这个张居正亲手提拔、全力维护、一向俯首帖耳的“组织部”张部长,却迟迟不表态。张居正很生气。

张瀚作为“组织部长”,被称为“百僚长”,在高级领导干部中,地位高、影响大,他不表态,就会影响一大批干部的态度。所以,冯保秘密从内里给他打了招呼,甚至要小皇帝给他发了一道密旨,要张部长公开表态,造一次张居正的“反”,反对他丁忧的决定,请求夺情。

张部长找到他的副手何副部长商量,何副部长说,丁忧守制,天经地义。张瀚挺高兴,说到他心坎儿上了,于是,他一味装傻充愣,说首相奔丧,有关礼仪,该是礼部去办,与吏部没有关系的,我就不好多嘴了。张居正坐不住了,给他写了个纸条,要他反对自己丁忧的决定。张瀚还是置之不理。

还有一个消息也挺让张居正怒火中烧。

这件事,大体发生在张居正第二次打报告请求回乡奔丧守制前后。按照惯例,也可以说是不成文法吧,内阁首相去位三天,“二把手”的办公桌就可以挪到左边,并且僚属穿红衣道贺。

顺便说说,那个时代政府中枢办公很艰苦,内阁的领导是在一个大办公室办公的。中国以左为上,所以如果“一把手”去位三天,“二把手”就挪左边办公,表示代理“一把手”的意思。

张居正是首相,可是,他父亲去世了,照例要丁忧的。现在,是不是丁忧,还在讨论中,张居正自己是坚决表示要丁忧的,那他就不能到办公室上班了;即使按照小皇帝夺情的命令,也是要张居正在北京自己家里给亡父守孝,等过了“七七”再正式上班。

问题是,张居正是打了辞职报告,可是他到底算不算去位(离职),谁也说不清楚。不过无论如何,张居正已经递交了辞呈了,而且至少要在家里待个把月的,这个期间“二把手”吕调阳是代理,那僚属们就得按规矩穿上红衣去祝贺他吧?

“二把手”吕调阳很知趣,他没有敢挪到左边办公;可是,僚属们来道贺,他倒也拱手还礼,算是接受了。张居正大怒!对心腹们说,这还了得?!他们眼里还有我吗?我尚在,他们就这样肆无忌惮啦!倘若我出了都门,那他们还会让我回来吗?

也难怪张居正会生气,实际上他名义上在家里守孝,其实所有重要政务,都是请示他的,重要文件,也要他批的。他没有离职,他是迫于无奈在家里办公的,那为什么要道贺“二把手”呢?“二把手”又为什么要接受道贺呢?可以想像,张居正对权力、对干部的动向,敏感到何种程度!而且,不难推测,张居正不回乡丁忧、不放弃权力的决心,此时一定是更加坚定不移。

可是,他还得再次打报告,说我要回家丁忧。不过,这次的报告,他费了一番心血,字斟句酌,写得很是辛苦。为什么呢?因为张居正很矛盾的。他需要的效果是:他本人是坚决遵守“宪法”和法律,坚决要求丁忧的;可是,皇帝坚决不允许,他不能抗旨;广大干部反对他丁忧,对他丁忧的决定意见很大,他不能不听取广大干部的意见吧?那就要顺应干部群众的要求,为了君父,只好不顾个人的亡父。然而,他又怕别人误解了他的意思,看他要求丁忧的态度那么坚决,就会像在别的事情上一样,都顺从他,不敢反对他。而且,他的主意已定,绝对不放弃权力!哪怕是放弃一天,也是他坚决不能接受的。他早晚要说出来不回家奔丧这样的话的,预先不能不稍微铺垫一下。所以他在写这个报告的时候,就很费周章了。

第一,态度还是要坚决,表示自己还是要丁忧。第二,要表达一个信号,说国家和群众(也就是广大干部)若要求他继续工作,他也可以考虑不拘泥于常理。于是,张居正在表达还是要丁忧的决定以后,连续用了四个“非常”,其中最后一个“非常”更说,“非常理所能拘也”。言外之意是说,他是可以不顾常理的。

打上了这个报告,张居正就又采取了一个断然措施:以霹雳手段,把自己亲自选配的“组织部长”张瀚炒了鱿鱼!当时叫勒令致仕。何副部长及吏部有关人员,罚俸三个月。

信号已经明确无误地发出了。与此同时,不允许张居正丁忧的谕旨,也不出所料地发表了。表演到此结束。人人都认为不可能迈过的坎儿,张居正就这样迈过去了。

张居正认为自己很了不起,很高明。然而,所谓当局者迷,他不知道,在广大干部群众看来,这个国家最高实权人物,无非是在玩掩耳盗铃的把戏罢了!实际上,张居正失算了。

对政治风波的处理

张居正的运气很不错。他当政的十年,差不多算得上风平浪静,莺歌燕舞。也可以说,基本上,没有什么大的政治风波,除了万历五年的这一次。所以,万历五年的政治风波,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