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当权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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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顺昌逆亡 (3)

张居正没有选错人——当然是按照他的标准,六年如一日,吕调阳对张居正恭恭敬敬,从来不敢说一个不字。即使这样,张居正还动不动就给他脸色看。张居正请假期间,吕调阳主持工作,他批示的文件,张居正回来上班后,就要求重新来过,还责备吕调阳说:“如此何以示远近部院大臣?”张居正回老家葬父,好几个月的时间,有什么重要事情,都要送到荆州去请示他,吕调阳在内阁也只能喝喝茶,看看报(邸报)。古人讽刺某高级领导干部无所作为,往往用“伴食宰相”讥讽之,而吕调阳者辈,索性就是“伴食于三千里外”,真是史所罕见。

六年啊!多不容易啊!吕调阳也是读书人中的佼佼者啊,中进士,点翰林,满腹诗书是肯定的。难道他没有自己的见解?难道他对张居正的所有举措都衷心拥护?不是的。据张居正和吕调阳同时代的见证人、张居正的同年、著名作家兼历史学家王世贞记载,吕阁老“恒怏怏不乐”。

但是人家吕阁老有涵养,就是不说,只是存在心底,“惟仰屋叹诧而已”。他更不反抗,或许只能以生病为由作出无声的抗议?反正这位吕阁老是经常生病的。后来,他实在受不了了,就连续十次打辞职报告,张居正就是不批准。十次请辞都不批,也没有改变他的决心,反正他不上班了,干脆卧床,说自己已经病了好久了,看看也不见好,占着位置干不了事,领导您于心何忍呢?就此又耗了近一年,才得以解脱。

据专家韦先生的说法,其实吕调阳有病是真,但是更多的是心病,是不愿意再和张居正共事了,实际上属于负气而去。不过,人家吕调阳可没有这么说,他什么也没有说,只强调是自己有病,不能工作,只有辞职。辞职后他也没有发牢骚,说怪话,还是不言不语的老样子。

如果从张居正的角度说,吕调阳是顾大局、讲政治的。所以张居正选对人了。但是吕调阳实际上对张居正是很有看法的,最后到了不愿意和他共事、宁愿辞职回家抱孙子的程度!

再说说张四维。张四维这个人的情况比吕调阳要复杂些。

小张阁老(相对张居正而言的)家里是做大生意的,属于晋商中的佼佼者之一;而他舅舅又是很有名气的将帅,与张居正关系很好,当年高拱和张居正将北边化干戈为玉帛的大动作,张四维和他的舅舅都是具体参与和实施者。所以,张居正早在高拱内阁时代就很器重张四维。实际上,张居正是以晚辈后生视之的。张四维本人也有些才气,同时也有商人的精明。他是不会亢直犯上的,也不会随便乱说话的。所以,从外表看,张四维还是很恭顺的。张居正正是由于以上两个方面的原因,才把张四维提拔到内阁做助手的。

那么,张居正选张四维,是选对了还是选错了呢?还不好说。我看,总体上是选对了。因为张居正当国期间,张四维确实对张居正“谨事之”,什么事情都不敢表态,只能唯张居正马首是瞻。张居正视张四维为晚辈属吏,稍有不如意,就申斥批评,不留情面,张四维也把自己摆在属吏晚辈的位置上,乖乖听呵,不敢稍有抗争。

但是,也不需要怀疑,张四维也有自己的见解的。比如,在张四维内心深处,就认为张居正整高拱是很不应该的,高拱是太委屈、太冤枉了,早晚要平反昭雪。他对张居正骄盈自用、专横跋扈也一定是很不以为然的。总的说,他和吕调阳一样,在内阁给张居正当副职四年,始终很压抑,即正史上所谓的“邑邑不得志”。

但是还张四维不像吕调阳那样能忍耐,就有点“积不能堪”,想搞点小动作,惹得张居正很恼怒,对张四维产生了厌恶情绪。如果不是张居正身体不行了,张四维会不会被张居正搞掉,还不好说。不过,总体说来,在张居正活着的时候,张四维还是很听话的属吏,当张居正的副手还是称职的。

那为什么还说选对选错不好说呢?是这样的:张居正死后,清算张居正的事,是作为首相的张四维具体主持的。而且,如果不是他不久后因为父亲去世而丁忧并随后也逝世了,那他是会给高拱平反昭雪的;一旦把张居正阴谋发动政变将高拱往死里整的真相都抖搂出来,那对张居正的追究估计还会更彻底些的。不管清算张居正是不是张四维主导的,反正他是不反对的;不管张四维在清算张居正过程中作用有多大,反正张居正的家人都把账记在了他的身上。这都是事实。

就是说,张居正的这个副手,对张居正也是很不以为然的,而且在他掌权的时候,参与了对张居正的清算!

现在,该说说申时行这个副手了。

读过黄仁宇先生写的《万历十五年》这本书的人,对申时行这个名字一定不会感到陌生。老实说,要我选择顶头上司,我愿意选择申时行这样的人,绝对不会选择张居正那样的人。但是,如果要申时行为国家掌舵,特别是在世风日下的年代,那他似乎又有点力不从心。

当然了,张居正提携他,本来就不是选拔接班人的。他没有料到自己会那么早死去,也没有想到申时行竟然成为他事实上的接班人。他是选拔助手的,这样看,申时行就比较符合他的标准了。

毫无疑问,申时行也是读书人中的佼佼者,要说他水平低、能力差,似乎也不公平。他之所以被张居正看重并提拔,首先是因为他有点文才,故正史上说他“以文字结知于(张)居正”。从他后来的表现看,此人从能力上说比较庸碌,性格比较温和、宽厚。这几点因素加起来,可能是张居正提拔他的原因所在。

请允许我替张居正他老人家说句话:申时行这个人,我看得准,选得对!哈哈!

我敢说,这绝对是张居正的心声。何以言之?在给张居正当副手的四年里,申时行很温顺,很听话,对张居正不敢稍有顶忤。但是,这有什么?吕调阳、张四维不也这样吗?是的。在这一点上,申时行和老吕、小张毫无二致,或许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那张居正怎么会发自内心大笑呢?

会大笑的,而且绝对是发自内心。因为,申时行不像老吕、小张这两位老兄,对张居正唯唯诺诺、忍气吞声,心里呢,却又堵得慌,不是怏怏不乐、仰屋长叹,就是有邑邑不得志之慨;而申时行呢,人家是心安理得接受张居正的驱使,甚至有点故意讨好卖乖。委曲求全和心甘情愿能一样吗?讨好卖乖和忍气吞声难道没有区别吗?别忘了,他们整天在一起办公,朝夕相处,彼此深藏内心的东西,不可能不让对方觉察到的。要不,张居正干吗对吕调阳很不客气,对张四维又常常训斥呢?而对申时行,张居正就不同了,正史的说法是“居正素昵时行”。

“素”和“昵”,这两个字,琢磨琢磨,味道就出来了。张居正一直都喜欢申时行。喜欢啊!而且一直喜欢!如果说,张居正对提拔张四维入阁很可能多少有点后悔的话,那他对提拔申时行入阁就应该是非常得意的了。

但是,实际上,申时行对张居正的为人以及执政手腕是很有看法的,甚至可以说是很反感的。只不过他不敢说、不愿意说罢了。这位申阁老,有点像张居正的老师徐阶,为人温和宽厚,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圆滑融通。到他当国的年代,其执政风格也很像徐阶,主张要实行宽大的朝政,开言路,布公道,代表文官队伍和皇帝进行暗中较劲等等。甚至,他的寿命也和徐阶差不多,都活了八十多岁。

为什么说申时行是张居正事实上的接班人呢?因为张居正死后,张四维接任首相,席不暇暖,就丁忧回籍了,随后也去世了。而申时行呢,接替张四维,连续当了八年多的首相。

那么,这位张居正亲自提拔、一向喜欢的副手,在当国以后是什么表现呢?

张居正一死,申时行就感叹,“肃杀之后,必有阳春”。说明他是对张居正时代很反感的。他当国后的宽大、温和与张居正的严酷、刻薄形成鲜明对照;与此同时,申时行也把张居正当国时推行的新政,基本上都腰斩或者阉割了。从这个角度说,他不是继承人,而绝对是张居正的反对派。

至于马自强,他在内阁才半年就去世了,是个匆匆过客。他为人很拘谨,也比较持正,张居正提拔他入阁,是在“夺情”风波发生后,声望受到严重损伤的情况下作出的选择。可能看重的,是他的拘谨,也有延揽名望人士的考虑(马自强比较持正,有名望)。

马自强这个人与老吕、小张和申时行多少有点不太一样。他不太甘心唯唯诺诺,也看不惯老吕、小张和申时行对张居正的俯首帖耳,他公开说:不能让子孙后代说我在内阁就是“伴食”!所以他很想发挥点作用,时常给张居正提建议,甚至对领导指示也敢争辩。不过张居正对马自强的建言,根本就置若罔闻,马自强也就只能“不能有为,守位而已”。是不是因为太压抑、太愤懑促成了他的死,说不清楚,反正他入阁半年就去世了。

要是在正常情况下,比如高拱、徐阶内阁,甚至严嵩内阁,马自强都可以算得上一个能合作、顾大局的助手了,主要领导应该很满意了。不幸的是,他是给张居正当助手,而他的同僚,老吕、小张和申时行,又是那样的表现,马自强就稍微显得另类了。当然,也仅仅是稍微而已。他是拘谨的人,不至于像高拱、张居正对待他们的领导那样,采取强势甚至欺辱的态度。即使这样,我估计对稍微有点另类的马自强,张居正还是不太高兴的。他入阁半年就死了,或许张居正不会为他感到惋惜吧!谁让他持正——敢提意见呢?还是有点书呆子气!

好了,张居正选配的副手都一一亮相了,看看这些政府大佬,衮衮诸公,也就知道张居正选配副手的标准了。再看看他们在张居正面前的表现,联系一下张居正身后他们的言行,那就更耐人寻味了。实际上,张居正的副手中,没有一个人对张居正是真心顺从的,甚至内心里,都对张居正的所作所为很反感。专家韦先生有段话,我抄到这里算了,反正我还算是他的学生,他也不会告我侵权的。

韦先生是这样说的:吕、张、马、申四人,都是张居正经过反复筛选考虑,然后提拔入阁,作为自己最重要的助理的。但事实表明,四人在政见上本来就与居正潜存着重大分歧;而且对于居正独揽大权,喜怒任性,颐指僚友若奴隶的作风,都隐藏着很大的反感……形似亲信,实为反侧!

琢磨一下,意味深长。威权社会,人治官场,真是很奇怪!公卿大佬、高级领导干部在上级领导面前竟如奴隶,而真正的奴隶——如游七游“秘书”者流,则让公卿将帅都要争相讨好巴结!官场中人,都要戴面具、巧伪装,明明是反对派,却可以精心装扮成忠心耿耿的门徒孝子!从言谈话语难以分辨真假,从行动也看不出来一个人的真实政见,领导需要什么样的人,就可以装扮成什么样的人。

人治官场最突出的特色,就是一个字:装!

大家都在装。主要领导在装:张居正不就是天天把选拔干部的标准说得冠冕堂皇吗,其实他竟然是因为吕调阳弱而提拔他当副职的!副职在装:恭恭敬敬、唯唯诺诺、忠心耿耿;其实内心不以为然,甚至厌恶之极!

这么一装,选拔干部,就不好办了。就仿佛是假面舞会,要找到你想找的人,是不是有点难度?领导选拔干部,反复筛选,再三观察,认为看准了,选对了,一手提拔起来了,可是,没准是——按照一句很有名的话说——睡在身边的赫鲁晓夫呢!

人治的官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如同戏台!人治官场的干部,听其言、观其行,也都是靠不住,看不出真假的!人治官场,掌握用人权的领导,看着挺风光,其实也不容易啊,谁知道选中的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可靠呢?他心里不可能不嘀嘀咕咕啊!所以,有的领导想清楚了,与其这样,干脆卖官算啦……

“组织部长”的选配是说你行你就行的典型

为了让现代的人们对古代的机构有点感性认识,有人就把吏部比作我们现在的组织部。也有的戏称现在的组织部为吏部。那我也借用一下这个比方,就把吏部尚书称为“组织部长”吧(当然,选用这个标题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容文内禀报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