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笑着,沉稳而不失亲切地说:“叔大入翰苑,恍然已近一载,对翰苑前辈同年,有何观感啊?”
“学生埋头治学,留心不够。”我斟酌道,“不过,以学生的观感,翰苑乃品流参差之所。有的急于宦禄,期盼早日散馆荣进;有的奔走权要,交通贿遗,时人有不读书、管闲事之诮;有的则以充当操觚染翰的骚客自赏。”
徐阶专注地听着,不住地点头,听完我的话,笑着问:“那么叔大自策当属
何类?”
“学生……”我支吾着,思忖如何表达自己的志向。
徐阶摆摆手,笑着说:“我访得,叔大在翰苑,非热衷于诗酒自娱、呻章吟句之辈。闻得每当地方盐司、关司、屯马司、按察司乃至卫所官员、将领晋京,叔大每每携一酒壶前去拜访,密询户口扼塞、山川形势、人民强弱、边塞守备,归寓后篝灯细录,注解研究;我还知道,叔大更无奔走权要攀附倚仗之心,何以言之?顾东桥三番五次嘱你造访于我,可我是只闻叔大之名,未见叔大其人啊!”
我有些吃惊。想不到徐阶对我的表现如此了如指掌!或许,这和前不久我携酒壶去拜访前来京城公干的山东登州卫指挥佥事戚继光有关。因为和小我两岁的戚继光一见如故,结果我喝得酩酊大醉,此事在翰林院也就传开了。国朝重文轻武,我张居正居然去拜访一个默默无闻的武人,而且还引为知己,喝得大醉,这让许多人很不理解。别人都是拜访封疆大吏、名臣硕儒,张居正却对那些什么卫所、关司、屯马司情有独钟,免不得让人议论一番。或许这些话,就传到了徐阶的耳中了。从徐阶适才说话的口气和表情看,他对此是欣赏的。于是我便不无得意地说:“老师适才垂询学生,实则老师对翰苑诸士子洞若观火。学生以为,测浅者不可以图深,见小者不可以虑大。凡上述诸群,学生是绝不能引之为同心,偕之为同道的。学生之志,在以耿耿之身,任天下之重,预养其所有为,而欲籍一技以自显庸于世!”
我原以为,徐阶对我的一番表白会给予鼓励,可是,听了我的一番陈词,徐阶却收敛了笑容,投在我脸上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忧虑。
我意识到,自己适才那些自视甚高的话,说得太直露了,遂急忙转移了话题:“当年敝省巡抚顾大人曾经赐函告于学生,说袁知县在朝廷因处事不机受贬,不知究为何故?今次开坊,如此破格拔擢,不知袁公有何政绩?学生在敝邑,绅民对袁公的评价,就是着道袍,建斋醮,置职守于不顾,无父母官之体。”
徐阶沉默了片刻,依然微笑着,“有句话,本不是我这个身份所当讲;然则……”沉吟了片刻,徐阶表情变得严肃了,“叔大以为,科场得中,唯试绩论;推而广之,官场受擢,端赖政绩,然否?”
“这……”我惊诧不已。这样的话,出自朝廷执掌铨叙大权的徐阶之口,我不能不感到惊诧。但是这样的话或许才是真心话,徐阶能够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应该是把我当成了自己人了吧?所以我又感到甚是欣喜,“学生无知,还请老师指点。袁公之升迁,究因何故?”
徐阶叹了口气,轻描淡写地说:“因为青词。慈溪是举朝公认的青词高手!”
“青词?!”我困惑不已。
徐阶看了我一眼,缓缓道:“当年慈溪庶吉士散馆,即以为政府诸公代写青词为要务。因同时为诸公捉笔代劳,不免捉襟见肘,不得不略施以同篇分抄分送之伎俩。殊不知,圣上对青词是很用心的,便有何故青词每每大同小异之责。诸公终知慈溪所为,遂寻故谪贬矣!未料竟做了叔大的父母官。”徐阶笑了笑,继续说,“或许,慈溪深知起复之机,在乎青词,故建斋醮,着道袍,撰青词,日不停息。一时江陵至京师,车马不断,三日一送,从不间断。圣上念其忠心可嘉,早有起复之意,严阁老见机行事,荐于御前,遂得升迁矣!”
徐阶叙述,语调平缓,让人听不出他对此事的观感。可我就不同了。江陵绅民对袁炜摊派车马费一事,啧有烦言。现在我才明白,他怪不得要摊派,原来如此!堂堂士子,为个人邀宠升迁,摊派车马费专门向京师递送青词!
“写青词居然……”我很是激愤,但话说了一半,又急忙顿住了,把“也能升迁”的话咽了回去,担心会不会关涉到徐阶,遂叹了口气,“学生原以为,我朝廷君圣臣贤,遵祖制,扬正气,倡名教,行王道,没想到……”
“叔大”,徐阶提高声调道,“东桥对叔大有厚望焉!顾大司寇屡屡向我荐扬叔大,可就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我就猜想,这张居正大概正如东桥所言,乃异才也;今日一会,果不出所料啊!我观叔大所撰《翰林院读书说》,针对时弊,阐述学问旨在经世的主张,为之举手加额矣!”
“请老师恕学生轻狂,”我镇静地说,“说到时弊,学生真是忧心忡忡!想我朝廷文告煌煌,三令五申,皆是勤政爱民的宣示,读来每每令人感动。地方的情势却是官民如同水火,在官则搜刮不止,在民则怨声载道,朝廷若不洞悉此情,励精图治,恐长此以往,必酿成大乱!可学生入京以来,观察商榷,所见所闻,皆是歌舞升平、一意维持之气象。”
徐阶点着头,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我,感慨道:“顾东桥果有眼光啊!”
我有些得意,“倘若老师命学生效劳,学生愿追随我师,求长策,新治理!”
徐阶没有回应我的话,眉宇间闪过一丝忧虑的神情。他沉思良久,以很是庄重的语调说:“叔大,少年早贵,以豪杰自许,固然可嘉,然若流于轻浮,骄躁操切,恐徒有经天纬地之才,亦万难有展布之机。非培植基蕴,涵养渊重,无以膺枢要之任。故为师要送叔大八个字:韬光养晦,谨言慎行。”
我愣了一下,徐阶的话,仿佛醍醐灌顶,让我对自己适才的轻狂感到羞愧,更使我对徐阶充满了感激,一时悲喜交加,不知如何表达,禁不住匍匐在地,哽咽道:“老师——居正出自寒门,只身晋京,初入仕途,无依无靠,敢请吾师以子侄视居正、教居正……”
“叔大,快快请起!”徐阶忙上前把我扶起,边说,“顾东桥所言,甚得吾心:观此苗圃,必为良干,何忍凄风苦雨摧折之?!”
“多谢老师教诲!”我起身的当口又垂首拜谢,心中充满感激,“凡可为老师效命处,学生必竭尽驽钝!”
徐阶“呵呵”一笑,说:“来日方长。日后,有事无事,也不拘家中抑或朝房,叔大皆可随时找我,不必拘礼。”
“学生……”我欣喜万端,也感动不已,一时竟不知如何表达了,忙起身深深一揖,“学生谨记。学生告辞。”
徐阶一直把我送到书房门首,“叔大,你不妨也……也学一学……青词。”说这话时,徐阶的语调很不自然,吞吞吐吐,显然犹豫良久,似乎难以启齿。
我的内心迅即发出否定的声音:“不!”但我没有说出来,反而点点头。这时节,我听见徐阶苦笑了一声。苦笑的徐阶突然间显得十分苍老,脸庞上写满了无奈。
“万万不可藏否修玄,此乃本朝的大忌!”徐阶又郑重嘱咐说。
翰林院首门的西南角,几间不起眼的衙舍,是翰林院专责存放朝廷诏旨、各部院公文副本的文牍房。几乎所有的闲暇,我都要到这里埋头翻阅。而每次来,几乎都看到一个高高个子、相貌瑰奇、胡须茂密、不修边幅的中年人埋头几案。他时而奋笔摘录,时而沉思默想,一副忘我的样子。开始,彼此只是礼节性抱拳施礼,后来偶尔问候一言两语。
不久我就访得,这个外表给人以不怒而威、沉默寡言之感的中年人,名叫高拱,字肃卿,号中玄,河南新郑人,嘉靖二十年进士,选庶吉士,散馆后授翰林院编修,在院已经近七年了。见高拱几乎天天来文牍房查阅故牍,多半是关涉实政的,我暗忖:“此人倒与我有些志同道合。”私愿是想和他相与结交。
虽然中进士、点翰林,有了一批同年,你来我往,颇是热络了一阵。可是,在我的内心,似乎还没有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知己。同年中,也不乏有些名气的,状元李春芳,已授翰林院修撰,此人热心于陆王心学,擅长于寻章摘句;还有一个叫王世贞的,分发刑部任主事,然则却是文章高手,热衷于结社聚会,诗文唱和。翰林院的同僚们,要么以舞文弄墨为乐趣,要么钻谋竞奔为能事,这些人,我是难以引为同调的。唯有在文牍房里每每相遇的高拱,让我有种亲近感。
于是,我留心查访了一番,不禁对高拱暗生敬羡之意,“啧啧!”我暗叹,“高拱其人,我张居正实难望其项背!”这样想来,要和高拱结交的想法,顿时也就不得不暗自打消了。
我没有想到近乎不修边幅的高拱,出身于书香门第、官宦之家。他的祖父是孝宗成化年间丙午科的举人,历官知县、工部郎中;父亲则是武宗庚午科举人、丁丑科进士,历官工部主事、员外郎,山东按察佥事、光禄寺少卿;长兄于嘉靖十四年进士及第,历任知府、参政,当下正任职留都都察院佥都御史提督操江兼管巡江。不特如此,因门当户对之故,高拱的妹妹适刑部尚书之子,他的长女虽然才四岁,也早字于都御史之子,可以说,高拱的姻亲也多是高官显贵。
人家高拱乃阀阅衣冠之族,而我张居正则家世贫贱,门望相殊甚远啊!但是,倘若仅仅是家世的差别,或许还不至于让我对结交高拱望而却步,而是高拱的阅历,让我感到高不可攀。
高拱和我一样,都是十六岁中举,而且是高魁解元。可是,高拱并不是像我一样,读书作文,就是为了科场一试,而是自幼就有名师教习,研修学问。早在我尚未出生前,高拱的父亲提督山东学政,他就随父在济南从师于诰封中宪大夫的前都察院佥都御史李麟山,六年后又拜在先后任国子监祭酒、礼部尚书、内阁大学士的致仕阁老贾咏门下,师从其学数年。此后,又游学河南会城开封,就学于大梁书院,师从当时的著名学者、以倡导“实学”著称的李梦阳、王廷相。或许是高拱学绩甚优之故吧,其间还被大梁书院聘为教习,教授生徒。虽然高拱在中举十三年后才进士及第,但是他已经是学识深厚广博、满腹经纶的学问家了。
而我呢,除了为科场夺标而死记硬背了一通四书五经,就谈不上有甚样学识了。想要和高拱这样的人相与,会不会自取其侮呢?况且,高拱大我近十三岁,进士及第早我两科,他的同年陈以勤,就是我中进士的阅卷座师,名副其实的前辈、师长。士林风气,是甚讲科第辈份的。那么,高拱会不会照例以后生晚辈看待我?观他掩饰不住的傲气,当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轻看慢待我是不足为奇的。对这样的人,我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叔大,”这天一早,我正在文牍房埋头阅看文牍,高拱径直在我旁侧坐下,叫着我的字说,“前两日因何未见来此啊?”
我愣了一下,心中掠过一丝喜悦。看来高拱还是关注到我了。两天未到,恰好是因为拜访戚继光,喝醉了酒,于是,我略带愧疚地一笑,“喔,呵呵,访友遇知己,醉了,贱体不适,故而……”
“我听说了,所以才故意问你。”高拱笑着说,“我还闻得,贵同年王元美邀叔大加入诗社,叔大婉拒了;几次邀叔大聚会,叔大也道乏告假;但是诸如卫所、关司、屯马司到京,叔大却主动携酒壶前去拜访,每每醉卧相谈,确乎如此吗?”
看高拱的神情,听他说话的语调,传达出的,皆是赞赏之意,所以我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高拱伸出拇指,在我面前晃了晃,“同道!叔大,同道啊!”
“多谢玄翁谬奖。”我抱拳说,“不敢不敢!玄翁是前辈,是师长!”到了京城我才知道,士大夫皆以称翁为美,甚至流传着“官无尊卑,皆曰一老;人无大小,皆曰一翁”的谚语。何况高拱长我十多岁,他号中玄,所以按惯例,恭恭敬敬地称他玄翁。
“不必说那客套话!”高拱挥了挥手说,“就冲你宁爽王元美之约也要拜访关防马司,我高某人就把叔大引为同道!”
我心里一阵欣喜,“居正私愿,早欲师从玄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