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谋位:张居正从少年到国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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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没有永远的胜利者 (2)

游七几次说起,要买一座三进套的四合院,我都未置可否。不过,也拖不得了。家中人口日益增多,到家中拜访的人又络绎不绝,两进套的四合院已显得很是局促。不少来拜访的人,手本、名刺递进来了,也只能婉拒道乏。

这天,前后院的花厅里,都有等候接见的客人,我没有理会,而是在书房忙着给江西分宜县知县写信。

“老爷,有远道客人来访!”游七兴冲冲地跑了过来。

我正想发火,游七把名剌递了过来。我一看,竟是顾峻。

当年,我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乡试落第,湖广顾巡抚却执手相托,要我将来关照他的公子顾峻。后来何心隐下狱论死,顾峻衔其姐顾峭之命来京转圜,恍然二十余载。尽管期间也常有书信来往,略知境况,却也未再谋面。所以,看到顾峻的名剌,真是又惊又喜。本想吩咐游七迎候顾峻来见,突然想到,当下我不同往昔,当显出宰辅之尊,于是便对游七说:“请他到前院花厅稍候,待我处理完公务,你领他到书房来见。”

游七欢快地走了。看游七的样子,说不定,顾峻塞给他一锭银子也未可知。往者,严嵩的管家严年即如此;近来,对徐阶的管家也有此类非议。游七大抵也不会例外吧?我叹了口气,继续写尚未写完的信函。

快散班的时节,内阁接到严嵩去世的奏报。徐阶嘱我给江西分宜知县写信,请他出面经理严嵩的后事。

我没有料到,严嵩的结局会如此惨然!说起来,严嵩是先帝仅以教子不严为由令其致仕还乡的。那就是说,他不是朝廷的罪臣,仍然是致仕首辅。可是,他不仅没有享受到致仕首辅的礼遇,而且比起一般的罪臣,还要悲惨!惟一的儿子严世蕃被斩首;孙辈被发配;一应家产田亩,全部被籍没充公。年过八十五岁的严嵩,孤身一人,既无栖身之地,又无糊口之粮,不得不以为大户人家守坟护墓为业,在荒郊野外的茅庵中苦度残年。更可怜的是,一个年近九旬的老人,孤苦伶仃、悄无声息地死去,连收尸敛葬的人也没有。

想当年,严嵩当国执政,大臣小吏,无不争相讨好逢迎。不要说严嵩,即使是他的管家严年,公卿大僚竟也呼为“鹤坡先生”!没有银子,连见严年也几无可能!可是,一旦失势,瞬时就树倒猢狲散,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抄家,是因为严世蕃之罪,作为致仕首辅,严嵩的家产田地,本应保留;至少,该有他栖身度日的保障。而事实上,当是时,抄家之前已预设数目,主持抄家的使臣和江西地方官府,唯恐达不到预估之数,遭不测之殃,便株连影捕,旁挖远取,不仅把严氏父子及其亲属所有家产田亩充公,甚至还殃及无辜之民,以凑其数。虽然严嵩得势时,也曾捐巨资为分宜造桥铺路、助学帮困,深得乡民爱戴;可是抄家之举,不啻是对乡梓的一次浩劫,令乡民为之心寒齿冷。

我暗自感叹着:“官场之上,真是情比纸薄,心比海深啊!”

“闻故相严公长逝……”我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落笔。时下,严嵩形象,俨然已是奸佞、墨臣,不仅杨继盛、沈炼之死,皆罪严嵩,即使是王世贞的父亲王忬之死,按照王世贞的话说,也是严嵩“阴夺先帝之心”而致之。所以,说严嵩好话、为严嵩办事,稍有不慎,是会犯众怒的。江西各级衙门,或许正是出于这等顾虑,才不敢经理严嵩的丧葬之事的。我说严嵩是“故相”,有根有据,不会有人提出异议。既然是“故相”的丧葬,按制应由朝廷颁恤典、拨费用,但严嵩是例外,这些就免除了,地方衙门经理就是了。

“这个思路妥贴!”我自言自语。既然思路已定,下笔就容易了,转眼间,信就写就了。

“有了这封信,严嵩也可入土为安了。”我拍着函套,感慨万端。当年为了顾峻托请之事,我第一次登门拜见严嵩,第一次领会到权力的威力。斗转星移,想不到多年以后,竟会有如此的情形出现。

这次,顾峻会千里迢迢来拜见我,又有何事?

当游七把顾峻领进书房的瞬间,我愣了一下。往者,顾峻身材修长消瘦,不失俊朗之气,眼下却肥胖臃肿,大腹便便的样子;前次来京相见时,自卑委琐、木讷少语,眼下却是一副财大气粗、志得愿满的样子,与多年前见到的顾峻,简直就是判若两人了。

“太岳兄!”顾峻边施礼边说,“太岳兄已然入阁拜相,不过,我还是叫太岳兄吧!”

“就是一副商贾的油滑腔调!”我心想。也是,这么多年,他在商海沉浮,难免学得一些商人的油滑。这让我想到了顾峭当年说过的“官场虚伪”,那么商场就是油滑了。想到这,我禁不住笑了笑,“喔,云端,有失远迎!”

“太岳兄,”顾峻边抱拳施礼,边盯着我问,“这样称呼,太岳兄不会介意吧?”

“还是字、号相称的好。令姊,还好吧?”我随口问。其实我知道顾峭跟随何心隐四处讲学,据报眼下正在开封。但好像多年前和顾峻的交往实际上是为了顾峭一样,只要一见到顾峻,我就立即想到了顾峭。

“咳!她呀!不提也罢!”顾峻以无所谓的语调说,“早就断绝来往咯,还不都是那个狂禅何心隐的主张?说什么我和官场这个、这个官商勾结!何其迂腐!当下已是甚样时尚,他还有此怪论!”

“来,这是张银票,太岳兄聊补家用吧!”尚未坐定,顾峻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放在几案上,向我这边推了推,“访得太岳兄有六个公子了呢!人丁兴旺啊!可好是好,也难免宦囊清苦,我和官场打交道多了,靠那些个俸禄,何以养家湖口嘛!”

顾峻的话固然是事实,但是我不能接受他说话的语气,便收敛了笑容,把银票放在几案上,推到顾峻面前:“云端果真是发了大财咯,出手如此大方?想来朝廷的宰辅,还不至必得商贾接济方可糊口的地步吧?”

“唉呀呀,太岳兄,你说到哪里去了!‘接济’一语,真让小弟无地自容了!说句高攀的话,我和太岳兄是故交,如今千里迢迢来拜望老友,不曾携带礼物,这点零花钱给侄儿侄女买身衣裳,不会坏了朝廷的规矩,想来也无污于太岳兄堂堂当朝宰辅相公的行止吧!收下!绝对收下!”说着,顾峻拿起几案上摆着的一只花瓶,把银票压在了瓶底。

我装作没有看到,顾自埋头喝茶。

“不瞒太岳兄,奉送银票对我辈商贾来说,是家常便饭。一年三节,婚丧嫁娶,离不开银票。”顾峻洒脱地说。

“我敢说,凡是云端送银票的人,都是不缺银子的人,对不对?”我虽是笑着,但言语间流露出尖酸刻薄。

顾峻怔了一下,旋即仰面大笑,说:“太岳兄不闻,时下的士大夫讲‘五快活’,所谓‘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新,口极世间之谈’为第一种快活;‘堂前列鼎,堂后度曲,烛气熏天,玉翠委地,金钱不足,继以田土’此为第二种快活……”

“云端逐末求利,也很不易嘛!”我打断顾峻的话。

顾峻并没有觉察我语气的不善,痛快地说:“还好!所谓得心应手,一顺百顺!”

“喔?听云端如此说来,当下应是政明官清,士农工商各得其所,民心可鉴啊!”我不解地说,“抑或云端运气奇佳,是天意,非人力?”

顾峻摆摆手,大笑不止,“太岳兄有所不知,”说到这里,顾峻顿了顿,犹豫了片刻,说,“反正太岳兄不是外人,说了也无妨,自从和徐家二公子合作,诸事顺遂了许多。”

近来忽有些风言风语,说徐阶高讲名教圣训,但他的子侄族人却作威作福,不仅请托干进,还横行乡里,营私牟利。道路传闻,其二公子徐琨性贪鄙,早间在京城,尝使家人置私邸于燕市,赀可三万金。我原以为这都是别有用心者为损害徐阶的威信玩弄的伎俩,可听顾峻这么说,我不禁有些惊诧,但我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漫不经心地问:“云端是说,和元翁的公子徐琨合作吧?”

“太岳兄也不是外人,说说也无妨。”顾峻又重复了一遍,洒脱地说,“徐府开了一间大场,专事丝绸织造,我的丝行,专责收丝和贩卖。”

“织场和贩商多矣,云端何以能独占鏊头?”我追问,急于明了其中的玄机。

顾峻一笑,说:“贩运最是难题,不瞒太岳兄,我贩运是不花钱的,搭的是漕船。无非给漕运总督些酬谢罢了。”

我吃了一惊。搭槽船?用漕船贩运,当然再好不过,有官军押运护送,沿途各个关卡也无需缴费,既安全便捷又节省开支,难怪他们能够赚大钱。不用说,能动用漕船贩运的,绝非普通的商贾,徐阶未必知其事,但绝对是他的影响所及,才会有此可能。心中又想,漕船是官船,专门用于运粮食供应京师和军队的,怎么就能够运起货物来了呢?于是便问顾峻说:“云端,朝廷接获的奏报是,每年漕船翻沉数百艘,漕粮漂没数十万石。以此来看,漕船贩运固然可以免去劫匪的威胁,逃过关卡的勒索,但也并非无有风险。倘若遇到一次翻沉,货物之损失岂非甚大?”

“哈哈哈!”顾峻又是一阵大笑,“太岳兄真相信会有那么多翻沉之船?不能说没有翻沉者,但据我所见所闻,真正翻沉者不过所报数目十之二三而已!漕官漕卒,将漕米沿途盗卖,然后故意将船只凿沉者有之;或虽系漂流,但损失不多,却乘机侵匿,自沉其舟,捏称沉没者有之;名曰漕船,实则贩运货物者有之,故到了京师,计算起来,运漕粮之船只,就少了几百艘了!”

“朝廷关于漕运,法纪严密,安敢如此欺瞒呢?”我惊诧不已,忙问。

“太岳兄——”顾峻不以为然地说,“条文是条文!我看朝廷发的公文,多半是形同废纸。当下,上到朝廷、下到府县,贵为部院堂上官,贱为引车卖奖者流,谁还会把朝廷的律令条文当真呢?稍有头脑者都知晓,当下的情势是,说是说,做是做,两码子事哩!”

我的心为之一沉。顾峻所言,我多少是明了一些的,可是状况如此严重,还是让我感到出乎意料。想到我辈在内阁呕心沥血、兢兢业业,多半都是在为国家制纲纪、为官场立规据,有时候为了一个条文字斟句酌,费尽心机,生恐稍有瑕疵;哪里想到,这多半都是些无用功呢?个人之心血白白浪费事小,关键在于,倘若国朝的官场皆如此施政,根本不把朝廷的律令纲纪放在眼里,那么国何以为国呢?可是,这样的话更不能说于顾峻,于是我进一步追问道:“朝廷对漕运素来甚为看重,对翻沉事故并不凭藉禀报就轻易相信,每每派员实地查勘。据我所知,对漕运之查勘,最为严厉,又如何蒙混过去呢?”

“查勘?”顾峻又是一阵嘲讽的大笑,“太岳兄,你高高在上,细事琐节当然不可能事事洞察。但是有一点应该明了的:欺瞒者是人,查勘者亦是人!而人孰无私欲?只要有好处,他就可以说情况属实、准予报销。这还不简单吗?”

如此说来,朝廷不是无计可施了吗?我心中暗自思忖着。律令纲纪形同具文,靠不得的;那就只能靠人,可人也靠不得的,这不是走进了死胡同吗?

“唉——”顾峻突然叹了口气,说,“小弟虽逐末求利,也算小有所成;可是终非先君之所愿!先君在日,谆谆告诫,‘非儒术无以亢吾宗’!小弟以商贾之身,万不敢见先君于九泉。”

我沉吟良久,说:“云端的想法,我明白了。也无需钻谋干进,等待考满,朝廷有恩荫之赏,届时将所荫职衔,给了云端。如此,也可略表报答令尊大人知遇之恩之寸心。”

“这……”顾峻露出惊喜的神情,“公子们……”

“犬子们靠读书就是了。”我笑笑说。

“那、那……”顾峻喜出望外,“以后公子门读书赴考,我顾峻义不容辞!”

“不必客气。”我不冷不热地说。

“太岳兄,前后两进的四合院,未免太狭小了,堂堂的当朝宰辅,为国操劳,所费心力远过于我辈商贾,倘若商贾在商界犹如我兄在朝廷之地位,宅子该是何等气派堂皇?”顾峻以豪爽的口气说,“该换换了,此事,就由我和游管家商榷来办!”

送走顾峻,我无心再见客,吩咐游七把候见的人等一一打发走,自己则坐在书房陷入了沉思。顾峻兴趣盎然、津津乐道的那些话及其中所透露出的讯息,无不让我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