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阁老!”徐阶调整了坐姿,以不耐烦的口气说,“你说得够多了,扯得也够远了,如此漫无边际议论开去,还办不办事?”
也难怪徐阶忍不下去,高拱的话,又触到了徐阶的痛处。因为,讲学之风之所以在全国盛行,正是由于徐阶的倡导和身体力行。特别是近来,京察之际,各地官员齐集京师,徐阶利用这个机会,多次在灵济寺聚众讲学。徐阶主讲之日,京师大小衙门为之一空,就连阁臣、部院堂官都前去聆听。高拱抨击淮阳知府热衷讲学,不务正业,徐阶定然以为是在影射他。不惟如此,高拱质疑言官对讲学之风无一字论劾,言外之意似乎是说,科道的所作所为,其实并不是出于公心,而是媚权势、顺徐阶的。
“如此,则粤籍御史的奏疏,留中不发吧?”李春芳忙以试探的口气说,似乎在打破文渊阁里的尴尬气氛,调和徐阶和高拱的分歧。
“政府不应回避矛盾,”高拱接言道,“朝廷举措,不能伤了锐意求治者的进取之心!也不能纵容科道以公器遂私愿之恶习!言官当为贤臣黎民呐喊,不应为富人贪官摇旗。弹劾潘季驯的粤籍御史,平日和广东的什么人交通?不是富户、就是官吏,他们弹劾潘季驯,是为谁说话?是故,高某以为,潘季驯不仅不能革职,朝廷还要慰勉激励;倒是弹劾他的言官,要严词切责!”
“玄翁!”我对着高拱说,“慰勉激励潘季驯的话,就免了吧!毕竟,五御史交章论劾,皇上偏偏要慰勉激励他,会有故意和言官对立的观感。”我这句话,既表达了对高拱主张的赞同之意,又有替徐阶开脱的意思。因为,我知道徐阶对“均银法”是惧恨交加的,而慰勉激励潘季驯,无异于公开支持“均银法”。
可是,徐阶对严词切责五御史也不赞同:“上初即位,遽谴言路,何以杜将来之口?”徐阶表达了自己的见解后,随即一扬手,表示勿需再争论,遂以决断的口吻说,“既然内阁主张不一,那就揭请上裁!”
“此端不可开!”徐阶话音未落,高拱就断然道,“元翁莫忘了,时下已不是嘉靖旧朝了!若在先朝,揭请上裁习以为常,那是因为先帝御宇年多,通达国体,故请上裁;方今皇上甫即位,安得遍知群下贤否?政府当提出明确主张,若政府意见纷纭,遽请皇上亲裁,皇上或难于裁断,必有所旁寄!”
“旁寄,当然就是交给内侍宦官喽!”郭朴插话,为高拱作注。
“如此,天下大事去矣!”高拱接着说,顿了顿,又补充说,“内官干政,从来没有好结果!世人皆云任用宦侍,过在皇帝,岂不知,举凡宦侍肆虐,莫不由政府或政府中人启其端,我辈职责所在,万不容有此祸国殃民之事再现!”
徐阶又一次仰靠到椅背上,闭目沉思。可是,手捋胡须的节奏却明显加快了。良久,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又缓缓放下,再轻轻掸了掸手:“如此,就按高阁老说的办!就请石麓票拟,对弹劾潘季驯的言官,严旨切责!”
李春芳惊诧地看着徐阶,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徐阶一向对言官是十分宽容的,开言路,褒言官,是他的执政理念和当国风格,何以突然就屈从了高拱的意志呢?这一点,就连高拱也感到意外。
“如此甚好!”徐阶莫名其妙地高声说。
“石麓,还有科道的弹章吗?”徐阶问李春芳。
“哦,有,有!”李春芳忙说,“这里有一篇,吏科给事中陈瓒弹劾吏部尚书杨博的奏疏。”
“喔呀!”我心中暗自一惊。恐怕又要出事了。
陈瓒这个人,见风使舵,投机钻营,属于典型的小人。当年严嵩在位,他谄媚严嵩,充当打手;徐阶执政,他又谄媚徐阶,颇是殷勤。连高拱这个清洁峭直、家如寒士,可以说没有任何把柄可抓的人,他都能以小见大,无限上纲弹劾他,无非是想在徐阶那里邀宠而已。虽然陈瓒的奏疏因先帝处于弥留之际来不及御览处理,没有起到应有的杀伤效果,但对高拱与徐阶的相处,却起到了高度煽发仇恨、激化矛盾的作用,这是政府高层人所共知的。当年为了替徐阶摆脱困扰,我也曾经利用陈瓒弹劾过户部尚书杨博;可是杨博后又得以起复,转任吏部尚书。陈瓒作为吏科给事中,何以要再弹劾杨博呢?
“科道官是否纳入京察,本无定制,但祖宗惯例,考察科道者,十之仅三;今陛下既纳大学士高拱之意考察科道,可也;即是考察,降黜科道,可也;然降黜之科道,连同所有察典之文官,竟无一人为山西籍者,臣愚钝,不知吏部尚书杨博之同乡,何以皆称职优等之官乎?似此护党营私之人,委以铨叙之重,恐长此以往,庙堂之上皆晋人矣!”李春芳展读着陈瓒的疏文。
我偷偷看了高拱一眼,见他脸上浮现出轻蔑的神情。李春芳刚读了陈瓒的奏疏,高拱冷冷一笑,鼻子中发出“哼”声:“陈瓒,是何职?”
“吏科给事中。”李春芳顺口答道,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
“着啊!”高拱一拍几案,“既然是吏科给事中,吏部履行京察之责时,按制,他是不是与闻?”
“陈瓒劾杨博挟私愤、庇乡里,且不论其对错,”郭朴接言道,“然陈瓒乃吏科给事中,在吏部办理京察之时,吏科是应当参加的;没有他的副署,章奏是报不上去的;事前既无提出异议,副署签名;事后却偏要提出弹劾,是何用心?”
“抵牾!”高拱说。
“陈瓒出尔反尔,全不是人臣事君的道理,”郭朴恨恨然,说,“应当革职!”
徐阶瞪了郭朴一眼,又盯住高拱问:“高阁老,你是何意?”
“应当削职为民!”高拱撸了撸袖袍说。
徐阶微微一笑,说:“如此,即按高阁老的主张,将陈瓒削职为民。”他转向李春芳,吩咐说,“石麓,你照此票拟吧。”
徐阶如此痛快地采纳了高拱的主张,令众人颇感意外,高拱甚或有些感动。他说:“元翁,既如此,可作一了断!”他的语调少有的和缓。
我暗自猜测着高拱这句话的意思。听来似乎能解读出要与徐阶和解的讯号,分明是说,既然陈瓒已经罢黜,那么因陈瓒弹劾引发的误会也罢、仇恨也罢,都可以了断了;但也可以理解为京察之事,可以告一段落了,是是非非,就不再纠缠。
徐阶捻着胡须,面带微笑,并不说话。可是,徐阶的微笑让我感到很生疏,似乎透出一股阴冷。
高拱对徐阶的神态似乎毫无察觉,感慨道:“处分陈瓒,不是说京察之制没有弊病。国朝用人,首论资格;资格具备者,一旦任用,无论政绩、不问贤否,只要没有明显过失,即使无能之辈,朝廷也无以降黜,因此威柄只有寄于京察;而京察之制,旨在惩汰官邪,风示有位,所关至为重大。但多年来,每遇京察,惩汰之数,都是循以往之数,袭为常故。既然惩汰之数已定,那么考察竟成凑数之游戏,凑数已够,则虽有不肖者,也就不再论了;若数未凑够,又不免强索为充;更有甚者,地方官员,为了凑够降黜官员的数额,明明已经发现下属有不法情事,也先不论劾,等到考察时,再上奏题覆,以充其数。这真是大谬啊!如此以来,纵豺狼于当道,觅狐鼠以塞责,此所以人心不服啊!更有拉帮结派、排斥异己者,就更是令人齿冷。故高某敢向元翁建言者,票拟时应写明,此后考察官员,不得预为限定指标,凡有不肖而未察典者或者本是贤者而因耿直得罪上司而被纠弹者,一经发现,其主官当负连带责任。凡纠弹官员,务要遵照事例,述其不职状,不得随意揣度,深文周纳。”
徐阶并不直接回应高拱,缓缓道:“我太祖肇造鸿基,其劳心焦思,垂训立法,我辈思贻谋之深,隆继述之孝,恭取祖训,置之座右,守而勿失可也!换言之,治道之要,在于善法当世之成宪而已。盖祖宗立业,其更事也详,则其防患也深;其谋虑也远,则其立法也密;故子孙承之,自可以世守而无弊。苟非至于大坏,固未易以更变也。”他顿了顿,嘲讽地一笑,“或自作聪明,狭小制度;或庸昧寡识,蔑弃典章,卒之国无籍矣,何以为治?”
“元翁之言,高某不敢说错。”高拱反驳说,“然则,高某以为,圣人不能违时,振弊易变,规制法令皆当与时俱迁,只要利于富民强国者,即使祖宗没有讲过,没有做过,我辈未见得不可以做!”
徐阶不再和高拱争论,问李春芳:“石麓,处分陈瓒的票拟,拟好了吗?还有,粤籍御使们弹劾潘季驯,要对这些御史严旨切责,就一并送呈御览吧!”
我恍然大悟,原来,徐阶是在不动声色地为高拱设下了圈套!不禁暗暗佩服徐阶的谋略。
可是,高拱并没有觉察出任何异常,他神色轻松,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
看到将陈瓒削职为民的诏书,高拱舒了口气。可是,与此同时,兵科给事中欧阳一敬、辛自修,御史吴时来等人论救陈瓒的奏疏也发交内阁了。
轮到郭朴执笔票拟,他先将欧阳一敬的奏疏读了一遍。
起初,当听到“陛下初登大宝,宜以尧舜明目达聪为法,即使陈瓒妄言,犹当宥之”时,高拱冷冷一笑;听着听着,高拱脸色大变,露出了咬牙切齿状。
欧阳一敬明是论救陈瓒,实是论劾高拱的!而且用语尖刻,竟然说,高拱“奸险横恶,无疑蔡京”!
御史吴时来的奏疏则说:“高拱修故怨,挟徐阶以黜陈瓒!”
我暗忖,吴时来的话虽简短,份量够重,这不恰恰给欧阳一敬说高拱奸险横恶做了注脚吗?他的弦外之音就是,因为陈瓒论劾过高拱的亲家,高拱就挟私报复他,这不是高拱奸险的明证吗?徐阶是不主张罢黜陈瓒的,可是高拱居然挟压首辅,以逞其私!这不正是高拱横恶的明证吗?
“胡说八道!”高拱终于忍不住了,他一拍几案,“嚯”地站了起来,脸色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道道分明,“说我奸险,说我是蔡京,证据呢?空口无凭,就胡乱给人扣上奸臣的帽子,说得过去吗?有这样论劾大臣的吗?”
“玄翁!”我上前拉了拉高拱的袖袍,示意他坐下。
“奇怪!奇怪!”高拱坐下来,继续说,“这个欧阳一敬,在弹章里说,他和陈瓒是密友,去岁陈瓒论劾我无君、不忠之事,是他们共同商榷的!那他当时何以不列名参劾我?”
徐阶依然是微闭双目,仰靠椅背,默然无语。
我走到高拱面前,低声说:“玄翁,按制,玄翁被论,该回避。不然,不知道还会有什么说法呢!”
高拱愣了一下,站起身:“近日人情不一,国是纷然,即无彼等论劾,我也要乞身求去;然则,古人云,大臣不重则朝廷轻!彼等论劾我的话,倘若传之四方,让海内以为真有蔡京在位,我高某一人不足惜,岂不让天下人轻朝廷?”言毕,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诸公都说说,如何处置?”徐阶慢条斯理地说。
“岂有此理!”郭朴说。从他愤愤不平的神情看,这句话,似乎是针对言官的。
“这……”李春芳不知所措,“请元翁裁示。”
“皇上初登大宝,有尧舜之明,”徐阶字斟句酌着,“况看此阵势,倘若责言官、甚或不宥陈瓒,科道不会善罢甘休,恐于高阁老更为不利。以老夫之见,彼此让他一步,把对陈瓒的处分,改外调吧!如此,各方的颜面,皆可保全,事情也就过去了。”
徐阶说罢,望着众人,等待回应。可是,郭朴、李春芳和我,都在琢磨着徐阶话中的意思,没有一个人说话。
“安阳,如何?”徐阶问郭朴。
“也罢!”郭朴叹口气说。
就这样,对陈瓒的处分,由削职为民,改为外调。
与此同时,皇上慰留高拱的御旨也下了:“卿心行端慎,朕所素知。兹方切眷倚,岂可因人言辄自求退?宜即出视事,不允辞。”
可是,高拱并没有到阁当直。已经两天了,没有看到高拱来,我正思忖着前去问询,就接到了皇上的御旨。原来,高拱又一次上了辞呈。
我细细看着高拱的这道奏疏,内有这样的话:“臣亦志士也,乃皆漫无指据而徒加诋诬,臣何能觍颜就列者。况今党比成风,纪纲溃乱,使圣主孤立于上,而无有为收拾者。”看到这些话,我才了然:高拱言外之意,似乎是怀疑这些言官有结党之嫌;同时也在表达他在内阁无以展布的苦楚。皇上御批:“大臣之道,重在康济,不专洁身。宜遵前旨即出,以副眷倚。不允辞。”
高拱这才回到内阁。文渊阁里的氛围,也变得很是凝重。有好几天,高拱都是满脸怒容,无论研议何事,他皆一言不发,偶尔,会发出一声冷笑。
徐阶见到高拱,依然是微笑着,让人看不透他的心思。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吗?我暗忖。徐阶分明是设计了一个圈套,何以半途而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