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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拱的家用一贫如洗来描述,可能有些夸张;可是作为堂堂的部院堂官来说,确实是过于寒酸了。
时下的京城,早有“三步曲”之说。士子一旦登科,第一步就是先起一个别号,诸如某斋某庵云云;第二步就是娶小妾,所谓“改个号,娶个小”已成为官场的流行语;第三步就是求田问舍,营造宅第。近年来,京城内外,营造宅第、经构园亭之风日炽。去年查抄籍没的严嵩宅第就达八千四百零四间!可是,出身官宦世家的高拱,对官场的时尚,却总是置身度外。营造宅第的事,似乎从来也不在高拱的议事日程内。多少年了,高拱从来没有搬过家,也没有添置过什么家具。还是破旧的一进院,三间正房、东西两边各三间厢房。不要说花园,连日常踱步之处也很狭窄。京城公卿堂官、部院主事、科道言官,像高拱这样寒酸的,恐怕没有第二人了。对于高拱的清贫寒酸,官场中人也常常议论一二,有说他清廉自重的,有说他克己待时的,也有的说高拱没有儿子,也就无心经营家产了。总之,高拱家如寒士已经在官场中无人不知,甚至成了一个饭后的谈资。
高拱担任着礼部尚书,成为方面主官。他一改嘉靖朝的礼部尚书以精制青词为首务的惯例,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革除科举制度的弊病上去了。这就牵涉到全国数以百计的学校和数以万计的生员,头绪繁多、矛盾重重。所以高拱夜以继日、十分繁忙。这天,本来已经约好在他家里见面的,我足足等了一个时辰,高拱才匆匆赶回。
“积弊甚多,积弊甚多!”一见到我,高拱连歉意也没有表达,就喟叹说,“非只争朝夕不可!”
待高拱坐定,我神秘地一笑,说:“中玄兄,弟此来,有好消息相告。”
“喔?”高拱半信半疑,“哪里会有好消息?满眼都是积弊,可是满朝都是维持,会有甚样好消息?”
“所以,才要中玄兄这样的干才出而除弊兴利啊!”我得意地说,“元翁肩荷社稷,不堪重负,有延揽我兄入阁、共赴时艰之意。”我把在徐阶面前极力荐扬高拱的话,说了一遍。
“多谢叔大美意。”高拱微微一笑,“目下礼部的事情,刚刚着手,倘若再有些时日,或许会理出头绪,所以对于入阁,愚兄实在不如从前那样期待了!”
我没有想到高拱对入阁的讯息并不格外兴奋,甚至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于是规劝说:“然则,目下内阁诸公,实在说,青词高手,谋国无方,国事日非,难道我兄忍心坐视?”
“倘若能够展布,统筹全局,在阁自比在部,更能为国贡献心力。”高拱顿了顿,叹了口气,“然则……”高拱欲言又止,“况且,当今圣上论相唯青词,恐愚兄不够资格吧?”
我终于明白高拱的想法。入阁对于他来说,是早晚的事,现在入阁,即使徐阶提名,恐怕圣上未必会允准,反倒尴尬;即使圣上勉强允准、能够入阁,能不能施展,也还是疑问。所以高拱听到徐阶要延揽他入阁的讯息,才会那样平静。
“非我兄入阁,难以打破一意维持的局面!”我鼓动说,“既然我兄以只争朝夕相标榜,那就不能回避矛盾,错失良机!中玄兄,你已经等待得太久了!”
高拱沉吟片刻,说:“叔大,我辈虽久居朝廷,然则晋身词林、贵为师儒,却并没有行政的责任。一旦进入部院,负有责任,方知目下难题堆积如山,而官场萎靡、麻木,只知奢华享乐,不知勇于任事。愚兄长礼部,要做的事情,实在多如牛毛,只恨分身无术!要高某写青词,断断不可!没有此打算,也没有此精力!而不写青词,圣上安能允准?还是不存此念的好!”
“中玄兄,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把反复斟酌的主张说了出来,“我兄上一道密札,就说倘若圣上有旨,你愿意写青词。这样,元翁也好替我兄说话。”
“圣上倘若顺水推舟,要高某写青词,不是没有退路了吗?”高拱的态度有所松动,他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以弟的研判,目下袁阁老、李阁老都专制青词,元翁也是青词高手,圣上未必需要我兄提供青词的。”我解释说。
高拱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我的建言。
这个关节打通了。
我急忙向徐阶禀报。
“叔大此计,解脱老夫矣!好!甚好!”听到高拱答应上密札表达写青词的愿望,徐阶很满意,对我能做出这样的画策并最终达成,很是欣慰。
我隐隐感到,似乎徐阶要不要荐高拱入阁的顾虑,关键就在这里,而之所以有顾虑,并非是担心圣上是不是会允准,他有更深的心机,更长远的谋略。
“学生从新郑的口气探得,他认定入阁拜相就是他的本分,而且对此时入阁,不仅说不上积极,甚或可以说消极,至少可以说,抱持无所谓的态度,学生引以为忧。”我故意强调说。
徐阶并没有接过我的话茬,似乎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中。沉默了一会儿,徐阶问:“以叔大看来,是廷推好,还是取特旨?”
“廷推当然好,不过,从师相的立场上看,取特旨或许更好。”我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廷推想必新郑也能够通过,然则,不足以彰显师相对新郑的延揽之功。况且,目下师相所孜孜以求者,是稳静,倘若付诸廷推,朝中那么多官员聚议,七嘴八舌,万一出了甚样岔口,引起风波,又要师相费心调息,实在不值得。”
徐阶沉吟片刻,说:“那就内阁上公本。”
一个月后,高拱的任命发表了。
高拱的任命一发表,前往礼部高拱的朝房和家里祝贺的官员络绎不绝。我特意选择在晚上夜深人静的时辰到他家里祝贺,预备与他作一番长谈。
已经是深夜了,我和高拱在他的书房里对酌。酒是我带来的,菜是高夫人亲自下厨张罗的,有炒鸡蛋、溜白菜、炸花生米,因为高夫人知道我爱吃鱼,所以特意做了一道红烧鲤鱼。这些家常小菜,吃起来有滋有味,分外可口,远胜过平日应酬时的山珍海味。
“中玄兄,弟盼今日久矣!”连续碰了三杯酒,抹了抹嘴角,我便动情地说。
“叔大可曾记得,庚戌之变,国子监的临时营帐内,我们兄弟相期于相业,恍然一十六载,”高拱指着自己的鬓发,慨然说,“发如霜降,垂垂老矣!”
“中玄兄作为裕王最敬重的老师,内阁大学士当然是我兄的本分,”我挑明了高拱之所以能够入阁的原委,又补充说,“但是,倘若当年不是元翁举荐,中玄兄未必会有裕王之师的身分;能在嘉靖朝入阁拜相,我兄自己未必有此奢望吧?”我特意把话题扯到徐阶的身上,探探高拱的底细。
高拱一笑,说:“想来,华亭承严氏之乱,一反严氏之为,举措皆以宽大为念,对高某也可说有知遇之恩;凡事出于公心,老成谋国,行事持正,立朝有相度,以宽缓化解今上的苛暴,对社稷可说有扶倾之功。”
“是啊,”我由衷地说,“正如中玄兄所言,以宽缓化解苛暴,举朝无出元翁之右者。换言之,辅佐当今皇帝,就需要元翁这样的风格。严嵩当国十余载,一朝罢黜,朝臣门户分立、言官各怀己见,元翁折冲其间,保持了政局的稳定,没有出现混乱,确属不易;目下圣上春秋已高,举措往往出人意料,元翁任此巨艰,精心委曲调剂,保存善类,竭力匡救,这也是非一般人所能做到的。”
“以刑立威的当今圣上居然免去了对海瑞的惩罚;拒绝撰写青词的高某人居然入阁拜相,这在严嵩时代,是不可能发生的!”高拱又感叹了一句。
我和高拱你一言我一语,对徐阶歌功颂德起来。说话间,已经喝干了一壶徐阶送我的吴县“洞庭春色”,高拱又拿出一瓶从老家带的“土窟春”。斟上了酒,闲扯了几句酒的话题,一时陷入了沉默。
“中玄兄,”我又试探说,“我兄多次说过时不我待、只争朝夕的话,如今足登政府,不知中玄兄有何施政方略?”
高拱这么多年来,隐晦忍耐,未敢过露锋芒,终于等来了入阁的一天,以他的远大的抱负,绝世的才干,会甘居人下吗?他会认同徐阶的施政方针吗?徐阶又如何驾驭他?我知道,这是徐阶的一个隐忧。
“所谓施政方略,那是首辅的权责。”高拱郑重地说,“不过,以愚兄之见,放眼宇内,稍有良知者,无不对海汝贤奏疏翕然阖首。当今之世,正嘉两朝达一个甲子的持续失政,已使国力衰微,吏治废驰,边防溃散,民生凋敝,官场萎靡颓废,到处弥漫着末世情绪,为官者惟以贪贿为能事,真是民怨沸腾、士子扼腕。我大明社稷,实处于存亡继绝之秋,非有大气魄、大举措不足以挽此危局。我辈身在庙堂,若不能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于将倾,则将成历史罪人矣!”说到这里,我看到高拱的眼中流露出焦虑、激动的光芒,眼角已经湿润了。他猛地喝了一口酒,沉吟片刻,长叹一声:“然则,以目下之朝廷,若要大振朝纲,开创新局,不亦难乎?”
我相信,高拱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内心的由衷之言。多年前,国难当头的一个雨夜,在国子监临时搭起的直房里,高拱曾经和我以国器自命、期于相业,发誓有朝一日得登揆席,当不惜一切,振弊易变,与时驰张,成就中兴大业!所以,我站起身、举过酒杯,慨然道:“仰望夜空,漆黑如墨,然居正看到一颗耀眼的明星已然升起,我大明中兴有望矣!”说罢,双手捧着酒杯,一饮而尽。
高拱却戚然一笑:“今日之政府,或许是稳定的,然华亭以宽缓主政,有‘名相’之誉,兴化又以师长事华亭,有‘青词宰相’之称,断不会有大破常格之举。不过,所谓时势造英雄。当今圣上御宇近四十六载矣,恩威莫测,权柄独运,弊由此出、变由是难,故以愚兄之判断,当今圣上在位一日,则维持为第一要务,振弊易变,即非其时也。叔大自然是了解的,愚兄是断不甘作一个操劳案牍、默守官常的庸官俗吏的,但在此大格局下,虽登政府,很可能面临不做事不甘、欲做事不能的尴尬,也是受罪哩!”
在这样的时候——经过漫长的奋斗和等待终于实现了入阁的理想,高拱没有丝毫的得意忘形,甚至没有可以松一口气的感觉,说明高拱绝非是一个以追求官位为唯一目的的人。有的人人生的目标就是当官,所以每一次职务的晋升就是一个成功的标志;有的人当官是为了做老爷,每一次晋升,首先想到的就是因此会给自己带来的种种好处,但高拱绝对不是这样的人,与职位相比,他更多关心的是做事。
“中玄兄,”我郑重地起身,举起酒杯,鼓动高拱说,“弟喝下这杯酒,所盼者,是我兄只争朝夕,展布经济,力推新政!庶几不负平生所学!”
高拱是容易激动的人,受到我的情绪感染,他也起身高举酒杯,慨然道:“高某无他,唯知报效国家,哪怕荆棘满布,定当在所不辞!”
我兴奋不已。高拱果能只争朝夕、力推新政,于公于私,都是我所深深期盼的。或许,对此,高拱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进入嘉靖四十五年冬天,京城官场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人们似乎从阁臣夜宿当直的安排中,捕捉到了某种讯息。人们私下里在推测、议论着,似乎都在盼望着某一天的到来,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天的到来,所以上至公卿郎官,下到主事司务,一个个显出一副躁然不安、心事重重的样子,每天到衙门点卯后,就四处穿梭,好象只有这样,心里才会踏实一些。
“岳翁,”这天掌灯时分,吏科给事中陈瓒来到翰林院我的朝房,带着一脸讨好的笑,“岳翁还能稳坐钓鱼台,看来是胸有成竹了?”
经过弹劾杨博事件,作为酬庸,圣上钦命,转任陈瓒为吏科给事中。虽然品级仍为七品,但因给事中除拥有御史的全部职权外,还对口监察六部,六部所有公文,皆须其副署方为有效,所以,地位比御史显赫得多,而陈瓒又是吏科给事中,对口监察吏部,地位就更为重要。或许是陈瓒念及是我给他提供的弹劾杨博的讯息,才使他有了事后晋升的机会,故自此就一厢情愿地与我亲近起来,说话的口气也完全是一副“自己人”的腔调。
“廷裸何所指?”我叫着他的字,明知故问,露出一副不即不离的表情。
“学生刚刚从西苑过来,”陈瓒谦恭地以学生自称,神秘地说,“看见高新郑从直庐往外走,还带了一些衣物,似乎是要回家去。难道新郑不夜宿当直吗?”
“夜宿当直?”我以迷惑不解的语调反问了一句,其实我不解的倒是,陈瓒何以对高拱带衣物回家这样鸡毛蒜皮的琐事如此用心。但如果问出口,一定会引起对高拱的藏否,我不愿和陈瓒之流谈论这样的话题。
可陈瓒并未体察到这一点:“听说,圣上龙体大渐,元翁已经好久没有回家了,”陈瓒机警地扫视了门外,“这节骨眼上,新郑怎么能回家呢?何况,还带了衣物!”
“廷裸,”我岔开他的话题,“找居正有何见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