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谋位:张居正从少年到国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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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海瑞骂驾 (4)

杨博一上任,就下令挪用之事,暂时停止执行。他向徐阶请示办法,徐阶搪塞说“以政务还诸司”,户部的事,内阁不便干预。杨博说,那就萧规曹随,户部不妨也引用内阁的执政信条,不是说要“以威福还主上”吗?于是就颁布了一条户部规则,各科预算,不奏明圣上,一律禁止挪用。杨博公开说,权自上出,有司安能专擅?可不管杨博说得多么言之成理,还是没有瞒过舆论,不少人猜测议论,说户部的这条部规,多半是针对挪用河工费购买龙涎香一事而来的。果然,部规颁布不久,紧接着,杨博就据此奏请,是否允准挪用河工费用以购买龙涎香,请圣上定夺。表面上虽不是公开拒绝为购买龙涎香拨款,实际上是置圣上于尴尬之地。他的奏疏公开了款项来源,让朝野都知道竟是挪用河工款购买龙涎香,这比公开拒绝还要令皇威受损。难怪圣上龙颜大怒,“杨博这厮,还配做户部尚书吗?”接着就说出了有杨博贪墨受贿的密报。这是暗示徐阶,查查杨博有没有节操上的毛病,好找借口罢黜他。圣意已决,倘若内阁无动于衷,对杨博不采取行动,圣上那里是绝对交代不过去的。难怪徐阶喟叹不已。

我知道徐阶是要我提出参议的。难题已经摆在面前,如何处置呢?看来徐阶有些束手无策了。若一意迎合圣上,道德良知有亏,舆论不协;若推委搪塞,顶住不办,则大失帝意,后果难料。我苦思冥想良久,建言说:“倘若由学生出面说服浦州主动去职,或许可以化解危机?”杨博字维约、号虞坡,是山西浦州人,即以浦州代称之。

“主动辞职?”徐阶摇了摇头,“浦州给圣上出难堪,岂是辞职就能解脱的?圣上一定也要他出丑才能解恨哩!况且,主动辞职也没有由头,岂不是又授人以柄?外间会说浦州对圣上修玄有怨,以辞职相抗议,对圣威有损。”

徐阶的这个担忧不是没有道理,常例,有威望的大臣不明不白地辞职,往往会被理解为对皇上的抗议,也必然会引起舆论对皇帝的责难,徐阶在圣上那里不好交代。

“也是。此乃下策。”我愧赧一笑,忽然间想起了那次游七说起的张庆卿送杨博波斯地毯的事。

游七与公卿的管家无不交往,经常说些张家长李家短的事,谁家新造了宅子,谁家新添了家具,谁家新增了摆设,没有他不知道的。有一天晚上,游七很是羡慕的口气说:“啧啧……人家杨尚书府第,厅堂里全铺上了波斯地毯,好气派哩!听说是张百万刚送的。瞧瞧人家的朋友,瞧瞧人家的气派!”他说的杨尚书,一定是户部尚书杨博了。所谓张百万,是有名的晋商张庆卿,他多年来一直在山西、北京两地做生意,是有名的富翁,人送外号张百万。张庆卿是杨博的同乡,他经常出入杨府,免不了经常送些贵重礼品。游七所说的波斯地毯,大概就是张庆卿送的。想到这里,我心里顿时就有了主意,很郑重地说,“师相,此事师相就不必烦心了,交由学生去办吧!”

徐阶也不问我如何去办,只是点头表示认可。于是,我想到了拜访御史陈瓒。

陈瓒的家在宣武白纸坊,万寿西宫东北侧,一个宽敞的四合院。一进门,我就故作惊讶,“唉呀,廷裸兄府上,何以没有铺上波斯地毯呀?”

陈瓒一楞,旋即笑道:“波斯地毯是洋玩意儿,卑职或可一窥其美,安敢奢望享用啊!”

我笑道:“听说户部杨浦州府中,铺上了波斯地毯,是张百万送的,居正以为廷裸兄府中也会有份呢!”还没有等陈瓒答话,我收敛了笑容,“廷裸兄一向英锐勇进、仗义执言,如今华亭当国,言路大开,廷裸兄倒像是染了瞻徇之气,反而沉默起来了。”

陈瓒被认为是严嵩的人,在清除严嵩余党时,本该革职,徐阶以宽容言官为由,保护了他。宽容言官是事实,但更重要的是,陈瓒在关键时刻给徐阶密报,对徐阶大有助益。徐阶以为陈瓒乃投机钻营、见风使舵之辈,不足信用,念其有功于朝廷除奸大计,有意外放任用为州府佐贰,不为贬谪,但使其远离京城,免得无端生出是非;我则力主留用陈瓒,这种人的节操自然不敢恭维,但这样的人留着比起正人君子来,有时候要有用得多!所以陈瓒并没有因为追随严嵩的劣迹而受到处分。这样的人,关键时刻是可以发挥作用的。我知道,顺从帝意无端弹劾杨博,不是一般的御史所愿为的,而陈瓒之流,倒是最乐意干这样的事。

“只要元翁有命,陈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陈瓒似乎猜出了我的来意,信誓旦旦起来。但我从他的表情和话语中听出了弦外之音。他是在试探我,同时又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意思分明在说,你张居正要我干,我就干了吗?你若是衔徐阶之命有所吩咐,那就另当别论了。

“廷裸兄,难道你只知为元翁出力?”我嘲讽说,“别忘了,言官可是圣上的耳目啊!”

“岳翁的意思是……”陈瓒还在试探,两眼放光,紧紧盯着我,想从我的眼睛里捕捉某种讯号。

“廷裸兄身为耳目,难道没有听说圣上对国库空虚甚为恼怒吗?”我诱导说,“国库空虚,连斋醮用的龙涎香都无钱购买,可主事者却能享用波斯地毯,圣上为之怏怏不乐。”

“哈哈,哈哈!”陈瓒大笑,还向我作了一揖。

我忙装作惊惶失措的样子:“廷裸兄何以如此?居正可是来向廷裸兄求教禅宗的!”

从陈瓒府中出来,回到家里,李幼滋已在花厅等候。

平时,李幼滋常常不请自到,今次,是我特意派游七去请他来的。我要李幼滋出面,替徐阶去办另一件棘手的事。

也是昨天在徐阶的直庐里,除了杨博的那件事,徐阶还说到,圣上突然提出,要在他的出生地安陆也即兴都,修建兴都宫殿,“既然是兴都,乃皇考称尊之所,安能没有宫殿?皇考一生心系众生百姓,《兴都大志》屡屡有皇考为百姓祈雨之记载,安能没有雩坛?”圣上振振有辞地反问徐阶,同时还话中有话地威胁说,当年严嵩明是忠君,实是奸诈,如此大的事,居然不替君父想到。这话是骂严嵩的,但却是说给徐阶听的,圣上的意思是先把徐阶的嘴堵上,叫他没有辩驳的余地。徐阶当时只有诺诺了。

“兴都建宫修殿,另造雩坛,师相以为,有此余款可供支应吗?”我问这话,其实是明知故问,倘若度支宽裕,徐阶也不至于愁眉不展。

“哪里会有余帑?”徐阶慨然,“按圣上旨意,难免又要大兴土木,民不堪其负矣!本想谏阻,可圣上不容老夫置喙啊!”

这件事,我也应承下来了。征得徐阶的赞可,请科道出面巧妙谏诤。

特意请李幼滋来,就是要交办这件事。

李幼滋曾经以访仙御史的名义,暗地里监视严氏父子在江西的举动。严世蕃遭受的最后一次弹劾,就是李幼滋出面从江西发出的,这一举,使得新任御史李幼滋在都察院乃至整个官场都有了名气。这次,谏诤圣上之事,我要请他出面。

经过无数次的打击、迫害,科道对谏诤当今皇帝,一个个噤若寒蝉,偶尔上疏,也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徐阶当国,最重公论,力主放开言路。可科道有着痛苦的教训,还是心有余悸,摸不准风向火候,都不敢轻举妄动。我决定请李幼滋承担些风险,上疏谏诤修建兴都宫殿和雩坛之事。这是培植资望的机遇,风险大,回报必然就高。关键是,以徐阶的风格和在圣上面前的宠信度,这个风险是可以化解的。

等我把这些情势说明以后,李幼滋沉默了。许久,才支支吾吾地说:“太岳,真的不会有风险吗?”

“弹劾浦州最保险,圣上求之不得,”我嘲讽似地笑着说,“要么义河就出面弹劾浦州,免得你这样战战兢兢!”

“叔大责我?”李幼滋不高兴了,“眼下圣上举止怪诞,万一……”

“风险固然有,”我压低了声音,“做最坏的算计,也就是充军戍边,为时也不过一年半载,又有何妨,义河就忍不得了吗?”

听了我的话,李幼滋吃惊地站起身,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从表情看,李幼滋听懂了我的弦外之音。那就是说,当今圣上的丧钟,或许在一年半载内,就会敲响了!谁听了这样的讯息,都会震惊。这样的事,不是随意敢说的,哪怕是隐语。圣上的贵体安康与否,是朝廷的第一机密,容不得公开讨论。当然,市井流言倒是常常有些说法,表达一种愿望罢了——口称万岁,却巴不得其速死,这反映出一种情绪。可是身在官场者,却只能腹议,不能明言。李幼滋当然知道我和徐阶的关系,这样的话从我口中说出,无疑于政府的正式判断。那么,李幼滋怎么可能不感到吃惊呢?

见李幼滋惊讶的样子,我才觉得话说得有些不妥,忙笑了笑,补充道:“我是说,徐阁老为圣上拔除了眼中钉杨博,作为交换,圣上就得默许徐阁老对科道的宽容,这样,元翁的威望又增一层,而你义河也获得了朝野对你的景仰,过不了一年半载,说不定就能提拔晋升了呢!”

“哈哈哈!”李幼滋大笑起来,“太岳,我佩服你!佩服你!”

几天后,陈瓒弹劾户部尚书杨博的奏疏,连同圣上的御批,就在邸报登出了。陈瓒的奏疏弹劾杨博交通商贾,收受商贾贵重礼品,为其驰驿提供便利。其中,关于礼品,举出了波斯地毯为例。而要害是,陈瓒把收受礼品和提供驰驿便利联系起来,这样一来,收受礼品就有了以权谋私之性质。圣上收到奏疏,并不按惯例交内阁票拟,而是直接作出御批:“往者严嵩在政府,中外皆指斥其贪墨,朕痛下决心,为国除此墨臣。朝廷三令五申,明令为官者务以清廉从政为要旨。今者户部尚书杨博,身为重臣,理应表率,却置朝廷纲纪于不顾,交通商贾,谋取私利,有失朕望。着杨博开缺回籍。”

正如预料的那样,看到陈瓒的弹章和圣上的御批,朝野一片哗然。

“因为收受同乡的馈赠就罢黜公卿?”这样的疑问在坊间流传着。也是,在众人看来,一个无官不贪的官场,贪墨索贿、日进斗金者大有人在,收受同乡礼品算得了什么?再说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人们早已习以为常;至于为驰驿提供便利,不要说陈瓒在参揭中只是含糊说“道路传闻”杨博为张百万运输食盐驰驿提供便利,即使是真的,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朝廷有关使用驿道的规定,早已是具文,谁也没有当回事,怎么突然间,这竟成了罢黜大臣的理由?而且为什么仅凭科道的弹章就御批罢黜?与体制不合啊!按常规,应该是命有司查核后区处,怎么查也不查就据此罢黜大臣?因此,罢黜杨博的谕旨一颁发,就不免猜测纷纭。

游七和李幼滋搜集的讯息源源不断地提供给我。

“杨博得罪了徐阶,所以唆使言官媒孽他!”

“杨博何等老练,怎么可能会开罪首辅?定然是徐阶害怕杨博有朝一日会取而代之,未雨绸缪,预为清除。”

“徐阁老宅心仁厚,开诚布公,不会如此卑鄙吧?定然是杨博哪里考虑不周,惹得圣心不悦!”

“反正,一定另有隐情!”争论双方往往到最后倒是达成了一致。

“隐情”很快就不再是隐情,而成为公开的秘密。

按照我的吩咐,游七把“隐情”悄悄说给了他的一些同行,很快,京城官场就明白了,杨博是因为抵制为圣上购买龙涎香一事遭到报复。这很重要,如果这个“隐情”不让官场知道,最受指责的就是徐阶了。不要说关于徐阶预为清除政敌的猜测,对徐阶的声望具有致命的损害,既使不把这样的议论当回事,仅仅因为徐阶是阁揆,在道义上对杨博的被罢黜也负有责任。在官场,已经形成了根深蒂固的观念:首辅作为文官的代表,有义务在皇帝那里替全体文官说话,同时还要为个体的官员伸张正义。谏阻圣上任意处分大臣的责任,是首辅所不可推卸的。如果朝野认为哪一位大臣受到皇帝的不公正处分,官场就会指责首辅希宠固位,没有首辅之风。所以必须把罢黜杨博背后的真因泄漏于外,方可减轻徐阶的责任。

一旦真相外泄,杨博的声望骤长猛增。杨博离京的当天,京城官员倾巢相送,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就像杨博受到提拔重用要去履新。反倒是弹劾杨博的陈瓒,一下子成为众矢之的。到都察院,御史们都躲着他,到内阁去会揖,下得轿来,没有人和他同行,搞得陈瓒灰溜溜的。“人心不古矣!”陈瓒见到我,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