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谋位:张居正从少年到国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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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怪人李贽 (2)

我的确是不相信。王世贞何许人也?那可是文坛领袖、天下名流啊,真可谓声华意气,笼盖海内!这些年来,士大夫及山人、词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其门下,若得王世贞片言褒赏,即声价骤起。王世贞的弟弟王世懋,晚我和王世贞一科进士及第,加上任都察院右都御史的乃父王忬,父子三人,同朝为官,一时传为佳话。对于王世贞,严嵩曾经费尽心机笼络他,他始终都不肯买账,不仅不承认严嵩“兼采风雅权”,而且还议论时政、藏否当道,严嵩不得不施展调虎离山之术,打发他到青州去当兵备副使。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光天化日之下跪在街头向当国者求情呢?

“是啊,我开始也不信。”耿定向说,“本来要去接太岳的,我算好了时辰,雇车出门,远远就看到黑压压一大片人,堵住了街道,人群里议论纷纷。说是王元美兄弟二人跪在严府门口,口口声声请求元翁替乃父转圜。”

“到底是听人议论还是你亲眼所见?”我追问说。

“亲眼所见!”耿定向语气坚定地说,“要不,何以未能迎接太岳你啊!就是因为要看个究竟。人又那么多,穿行其中,实在辛苦。”

“喔?那我明白了。”李幼滋若有所思地说。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急切地问。

“我来说吧,”李幼滋抢先道,“这王思质老先生,进士出身,除了巡按湖广、顺天以外,差不多都是充当军帅了。”

“义河,扯远了吧?”我打断了李幼滋。思质是王世贞的父亲王忬的号,李幼滋显然是想从王忬的经历说起,而这些是我早就知道的。王忬虽为文臣,却多兼军帅,先后统兵迎鞑虏、抗倭寇,屡经战事。“庚戌之变”时,以顺天巡按,统兵总督通州防务,受到圣上嘉许;巡抚山东时,因江南倭患日炽,出任提督军务,巡抚浙江及福、兴、漳、泉四府,任用俞大猷等效命疆场。当是时,备倭山东的戚继光得知王忬之子王世贞与我同年,还托我转圜,得以调任浙江都司佥事,旋进参将,辅佐俞大猷抗倭,倍受王忬嘉赏。正是王忬善用人,抗倭有功,遂调任都察院右都御史,不久即以右都御史加兵部右侍郎,巡抚大同,统兵抵御鞑虏,为北边防务之第一重臣。

“莫急!”李幼滋说,“出事就出在这里嘛!往者思质公屡立战功,唯不久前滦河一战失利,竟被逮治!圣上口谕:‘诸将皆斩,主帅焉可从轻发落?’眼下,思质公真是命悬一线,难怪元美兄弟要跪求那位老人家呢!”

“何以如此?”我问。

“救父心切嘛!”李幼滋顺口说。说完,似乎明白了答非所问,于是自嘲地一笑,说:“说来话长,太岳别嫌我罗唣。适才太岳不是问起杨仲芳之事吗,我敢断言,王元美有今日,即和杨仲芳有关。”

“喔?”我一惊,一时还有些不解。王世贞乃父的牢狱之灾,怎么就和杨继盛有关涉了呢?官场上的恩怨,竟如此繁杂,稍有不慎,即勾连其间,惹祸上身了。

“太岳有所不知,”李幼滋调整了坐姿,开始侃侃而谈,“乙卯冬杨仲芳论报,在青州的王元美得知后,火速回京,托所知到那位老人家府中疏通解救不遂,又代杨仲芳之妻拟写了奏疏,向圣上和那位老人家求情,还给狱中的杨仲芳送药送汤,请狱卒多加照应。杨仲芳临刑前,向王元美托孤,就斩后,王元美当众把朝袍脱下,盖在杨仲芳尸身之上。其后,杨仲芳一应丧葬,皆王元美出面经理。此为妇孺皆知之事,那位老人家不可能不知之。他本对王元美不买他的账耿耿于怀,能放过他吗?”

“以我看,”一直默默无语的耿定向缓缓道,“要害者二。一则,杨仲芳死后,王元美拟写祭文,暗指杨仲芳之死,乃严阁老陷害,此祭文传诵一时,坊间因此皆将杨仲芳之死归罪严氏父子;二则,王元美乃文坛领袖,天下名流,他带头经理杨仲芳丧葬,颂扬杨仲芳伟男子大丈夫,使得上至士大夫下至引车卖浆者流,无不趋之若鹜,朝廷罪臣的丧葬,竟隆重异常,轰动京师。此举在严阁老看来,无疑有示威之意。”

“喔,好悬!”我情不自禁感叹了一句,说得李幼滋、耿定向两人有些莫明其妙。其实我是庆幸自己归隐得及时,不然面对当时的局面,作为杨继盛的同年,我实在难以自处。

“嗯,楚侗说得有道理。”李幼滋接着耿定向的话茬说,“那位老人家对王元美切齿,必寻机报复,适逢思质公滦河失利,那位老人家抓住圣上对败战将帅果于杀戮的心理,遂……”

“猜测而已。”我打断了李幼滋的话,“倘若没有那些瓜葛,安知圣上就不惩治王思质?圣上愤于南北两欺,将帅无能,遇敌即溃,对败战将帅,每每大开杀戒,此人所共知者;况圣上口谕‘诸将皆斩,主帅焉可从轻发落’当出自宸断,因何皆归罪严阁老?”

“这……”李幼滋被我问住了,他转向耿定向说,“楚侗,后来呢?王元美不会还一直跪在严府门前吧?”

“哪里会呢!”耿定向扬了一下手,“不到半个时辰吧,就有人从里面出来,把王元美兄弟扶进了严府。”

“那就看其后如何演进咯!”李幼滋幸灾乐祸地说。

“叔大,你何必急急回来?”在徐阶的书房里,寒暄甫毕,徐阶就忧心忡忡地说。

徐阶说出这样的话,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此前,我已经拜会了高拱,从他的讲述中,我清楚地知道,时下的政局,与三年前相比,依然如故。一次次谏诤,一次次弹劾,不过是在死一般寂静的水面上激起一个个小小的涟漪而已。涟漪很快就消失了,水面依然死一般沉寂。隐身西苑的圣上一如既往地醉心于他的斋醮祷告,乞求长生不老;裕王殿下恭谨低调,尽力塑造着好皇子的形象;当国的宰辅也依然一边逢迎讨好着今上,继续颂扬着太平盛世的美景,一边像商贾似地集聚着个人的财富;位在中枢的徐阶,似乎束手无策,既无力保护自己的学生,更没有办法扭转局面,越发谨小慎微,不但对严嵩,即使是对新入阁的袁炜,徐阶也礼让三分,除了在内阁当直,就是闭门谢客,遇事依违,只是把整个的心智,用在精制青词上,以此邀取帝心,乃至京城官场对徐阶有“一味甘草”“四面观音”之讥。

可是,我对徐阶避威保位、容悦顺从、随事调和的表现,已经深为理解。三年前,我不仅没有向徐阶辞行,还留书一封,言语多有抱怨乃至责备。经历了杨继盛事件,我突然意识到,我对自己和徐阶实际上采取着双重标准。自己可以而且应该俟时以待,周旋各方;而徐阶则应该与一意维持的局面“慨然一决”,以快平生。唯一的理由就是我不在权力核心,人微言轻;而徐阶已经位列宰辅,理应担当。自杨继盛事件以后,我对徐阶却完全理解了。我已经细细体会出,徐阶的谋略,分明是在严重扭曲的官场人际关系中,不得已才采取的手段和保护色。我也深深感觉到,徐阶对我依然信任如故,并未因六年前我留书责备他而稍有变化。他一句“何必急急回来”的话,就是明证。

“学生总在家盘桓,家父不能谅解。”我向徐阶说出了自己的苦衷,接着又说,“三年前,学生连辞行也没有,还……”

徐阶摆摆手:“不必提了。”沉吟了片刻,“叔大拜访过严阁老了吗?要先去拜访严阁老,切莫引起他的猜忌。”

我点点头,回答说:“是。”

事实上,在拜访过高拱,了解了朝廷动向后,我就登门拜访了严嵩。严嵩依然和蔼可亲,但是对我的归隐,似乎颇有微词。我特意说:“现今清明之世,英主贤相据于庙堂,为国操劳;学生安能悠游山林,放弃责任?故贱体稍安,就急不可耐登程返京,若能效犬马之力,也不枉元翁期许栽培之厚意。”可是严嵩却不以为然地一笑,话中有话地说了句:“年轻人,勿着急,慢慢来。老夫年过五旬才有了展布的遇合,叔大刚过而立,不要着急。”自己的心思被严嵩看穿了,我感到尴尬,也有些心灰意冷。此刻,徐阶提到这个话题,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顿时就笼罩心头,于是又补充说:“学生体会出,严阁老对学生归乡之举,似有些微词。”

徐阶一笑:“严阁老或许联想到他当年的钤山十年了吧!是时宦竖当道,隐居乃无奈之举,也是为了养望;而当下乃清明之世,君圣相贤,歌舞升平,而才俊如叔大者,却归隐而去,当国者难免心生不悦。”

“师相说的是,”我回应说,“大抵严阁老正是作如是观。”

“想必,仲芳、纯甫、元美的情形,叔大都闻知了。”徐阶一脸无奈,“为师以为,叔大还是暂时离开京城为好。”

“可是……”我支吾说,不知作何回答。

“叔大可稍作整备,为师来想办法。”徐阶决断说。

返回京城刚刚销假,我就又一次南归了。此番南行与前次不同,不是因病乞休,而是奉旨出差:赴汝宁册封崇王。崇王薨逝,按制,由其长子承袭王位,而朝廷则要派人册封。这是一个轻松的差使,翰林院编修、检讨无不视为美差,纷纷钻谋着要去汝宁,而徐阶则刻意安排我担任专使。行前,他还特意嘱咐我,不必着急,可慢去慢回,汝宁离江陵不远,或可顺道回家。所以,册封典礼完毕,我便回到江陵,又应几位缙绅之约,赴武当山一游。

这天,我正在武当山游览,江陵派人专程送来了李幼滋的来信。行前,我和李幼滋约好,一旦政局有了新动向,就及时写信给我。

我迫不及待地展读李幼滋的来信。果然,朝廷发生了一件大事:刑科给事中吴时来、刑部主事张冲、董传策,同日分别上疏弹劾严嵩父子。这三个人,两个是徐阶的门生,一个是徐阶的同乡!朝野索性以“三门生上疏”称之。

“董传策疏列严嵩坏边防、鬻官爵、蠹国用、党罪人、骚驿传、坏人才六罪。疏言:‘今诸边军饷岁费百万,强半贿嵩,遂令军士饥疲,贼寇深入。’吴时来疏中列举了严嵩父子纳边臣之贿,以贿多少而定官阶的罪状后称,‘除恶务本,今边事不振,由于军困,军困由官邪,官邪由执政之好货,若不去嵩父子,陛下虽宵旰忧劳,边事终不可为也。’张冲的奏疏也说:‘户部岁发边饷,本以赡军,自嵩辅政,朝出度支之门,幕入奸臣之府。输边者四,馈嵩者六。臣每过长安街,见嵩门下,无非边镇使人,未见其父,先馈其子;未见其子,先馈家人。家人严年,富已数十万,嵩家可知。私藏充溢,半属军储,边卒冻馁,不谋朝夕,……自嵩辅政,藐蔑名器,私营囊橐,招权罔利,兽攫鸟钞,无耻之徒,络绎奔走,靡然从风,有如狂易,而祖宗二百年培养之人才,尽败坏矣!’三人同日上疏,内容如出一辙,都紧紧抓住圣上忧心的边防之事作文章,此绝非巧合!”李幼滋信中说。

“回京!”看罢李幼滋的来信,我当即做出了决定。从这三人的身份到他们弹章的内容,都向朝野传达了一个讯号,徐阶开始向严嵩发起进攻了!至少,也应该是进攻前的试探。以徐阶的沉稳老练,倘若没有相当的把握,不会如此贸然发难。当此政局转折关头,正是历练自己的绝佳遇合,我不能无动于衷。

可是,就在一切整备停当,即将出发的前一天,又收到了李幼滋的来信。“三门生”弹劾严嵩之事已经有了结果:三人均被贬谪烟瘴之地。

“何以如此?”李幼滋信中说,“弹章上达仅仅一天,三人就被御批贬谪,朝野议论纷纭。”更奇怪的是,与“三门生”被谪贬的同时,圣上下诏,为徐阶加吏部尚书的兼衔。虽然这个兼衔是虚职,但也是内阁大臣晋升身份的一个台阶。如此矛盾的讯号,让以“小诸葛”自诩的李幼滋也感到莫明其妙。

?自湖广入河南,走走停停,用了半个多月时光。深秋的中原大地,一派萧瑟景象。没有了中秋的繁忙,也失去了收获时节的喜悦,人们在盘算着,该如何省吃俭用,才能在下一个收获季节到来前,不至于揭不开锅。

尽管“三门生”被谪贬,我还是决意尽快返回京城,但也不必那么着急了。所以,过了黄河,我便临时决定去看望正在辉县任知县的殷正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