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谋位:张居正从少年到国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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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鞑虏围城 (4)

正如高拱所料,随着俺答退兵北返,京城弥漫起剿灭鞑虏、一雪围城之耻的复仇气息。先是戎政总督仇鸾建言调集部分边关兵力,入卫京师,尽管兵部否决了仇鸾的建议,但圣上却极力赞同,仇鸾遂得以调发边卒七万人,分番入卫。继之,仇鸾又上疏说:“来岁三月大举进兵,直捣鞑虏老巢,必不贻陛下北顾之忧!”圣上欣喜万分,旋即颁旨:“卿勿怠戎机,必如皇祖时长驱鞑虏三千里乃可!”接旨后,严嵩召集廷议,上奏道:“陛下以神武不世出之资,深思熟虑,义师顺功,足以应合天人。所谓仁者无敌,剿灭鞑虏,事在不疑!”接此奏报,圣上欣然批示:“卿等同心协力,共底于成!”这一篇篇奏疏,一道道谕旨,或在邸报刊出,或在私下传布,一时间,人心大快,群情振奋。

但是,徐阶知道,圣上也是怨气难消,一时逞雄,才说出驱逐鞑虏三千里的大话,满足虚荣心理罢了。冷静下来,他也未必会强令北征。而仇鸾,则不过是以北征为名,捞取名位。所以,徐阶只是悄悄问了仇鸾一句:“北征果有胜算乎?望仇帅勿蹈曾铣之覆辙!”仇鸾便震悚非常,当即转汰,闭口不提北征,转而对促成允贡之议甚为卖力。

可是,在国人的观念中,与敌对一方尤其是欺辱过自己的一方言和平,就是忍让,就是屈辱。所以廷议和平总不像廷议战争那样令人兴奋。况且,每个人心里都明白,允开马市,即是忍受屈辱。此等屈辱,臣僚固然可以忍受,圣上能忍受吗?倘若表态允开马市,会不会让圣上感到是迫他接受屈辱?然则,倘若反对开马市,就预示着向北虏宣战,此等责任,谁又承担得起呢?万一战端一开,国朝失利,圣上震怒之间,又要拿臣下出气,反对开马市者,必是难辞其咎,轻者丢官,重者杀头,真是不堪设想。是故,待宣读了宣大总督苏佑的塘报后,百官一个个满脸愁容,低头不语。严嵩手捻胡须,不露声色。也许是夏言支持曾铣复河套之议而遭弃市,殷鉴不远,他不能不小心万分,既不能轻言征战,也不可轻言互市,只好沉默。

“虏酋俺答亲派长子辛爱,叩关陈款,还留其部下四人以为人质,诚意可期。朝廷当体恤虏酋悔过自新之诚意,妥为处置。”新任兵部尚书聂豹打破沉默。

仇鸾听了聂豹的话,欣喜不已,忙接着道:“本兵所言极是,虏酋既然有悔过之诚意,朝廷自当开诚接纳。我皇上神威远播,不战而屈敌之兵,鸾要为我皇上贺!况允开马市,自可用于缓彼之入,修我之备,夫复何言?”

正是听了仇鸾的话以后,杨继盛“噌”地站起身,大声呵斥他“此言大谬”!

自从杨继盛向我表达了要干一件大事的决心以来,我就急不可耐地等待着他的举措。但调转朝廷的杨继盛一直无声无息。是他认为时机未到引而不发?抑或是随着地位和环境的变化,主意也随之改变?然则从今次杨继盛的表现看,他没有失去勇气,也没有改变他的亢直。可是,想不到这勇气和亢直却在徐阶建言的允贡互市之事上表现出来了。我既钦佩又多少感到遗憾。

在众人惊愕目光的注视下,杨继盛侃侃道:“兴马市,十不可,五大谬。互市者,和亲之别也。俺答蹂躏我陵寝,屠杀我赤子,大仇不报,却言和亲,此不可一也!陛下霄旰所待,指日北伐,圣意已昭天下,今忽更之以和,是失信于天下,此不可二也!以堂堂中国,与鞑虏互市,冠履倒置,此不可三也!……”杨继盛一口气说了半个时辰,越说越激动,越说声音越高亢,分明可以看到从他头上、脸上散发出的缕缕热气,迤逦升腾。

“你小子连虏寇都没有见过,有何资格在这耍嘴皮子?”仇鸾大概早就不耐烦了,他挥动胳膊,指着杨继盛的鼻子狠狠道。

“大官不言,小吏不得不言之!”杨继盛也不示弱,“要杀要剐,听由圣断!”

严嵩专注地听着杨继盛侃侃而谈,一言不发。

徐阶收敛了笑容,闭目不语。

“仲方——”兵部尚书聂豹叫着杨继盛的字,几次想制止他,都未能奏效。

直到杨继盛慷慨激昻说了半个时辰,气呼呼坐下,文华殿复又陷入寂静。

我坐在几案旁,紧张地看着严嵩,不知道这样的廷议,该如何收场。无论允否开马市,他这个领衔上奏的首辅,都承担着重大责任,何况还夹杂着与徐阶的短长之争?对官场中人来说,这样的时刻是严峻的挑战。但是,惟有挑战,方显示出为官者是否成熟老练。这正是我急切要向严嵩辈学习的地方。

“聂尚书,今次廷议,乃兵部职责之事,该如何向圣上禀报?”良久,严嵩才缓缓开口道。

聂豹看了看徐阶,见徐阶仍是闭目静坐,便又转向严嵩:“元翁乃代圣上主持廷议,一切听由元翁决断。”

“老夫无非代圣上主持,兵部职守之事还是聂尚书决断为宜。”严嵩和蔼地说。

“聂某安敢僭越?自当由元翁决断。兵部无不凛遵。”聂豹坚持说。

“徐尚书——”严嵩又转向徐阶,“理藩乃礼部职守,徐尚书有何高见啊?”

徐阶睁开眼睛,微微一笑:“岂敢!自当听凭元翁决断之!”沉吟片刻,又补充道,“徐某以为,杨员外郎与仇帅所言,皆秉忠君爱国之心,无个人私怨存焉。廷议本是集思广益之所,知无不言,言者无罪。杨员外郎与仇帅之言,我辈皆已闻得,以资元翁决断参议可也,此番争议,似可不必禀报圣上,烦扰圣心。”

严嵩点头,笑道:“若依徐尚书之见,”他停顿片刻,环视文华殿,把头伸向人群,“依徐尚书之见,若不禀报圣上,必是列位大人一致签署薄册,然则是签署可册抑或否册呢?换言之,是允开马市还是不允开马市?若无定论,又如何向圣上禀报呢?”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继而便摇头不止。

“元翁,徐某之意,是不必向圣上禀报争论细节。”徐阶辩解说。

“既然列位以为签署不妥,”严嵩面露难色,“那么以老夫之见,既然杨大人与仇大人争执不下,廷议可否暂不作出结论,若有必要,改日再续议。列位大人也不必签署可否之册,徐尚书聂尚书列位大人以为然否?”

“如此甚好。”徐阶说。

“甚好甚好!”随着众人纷纷如是说,文华殿里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真是老奸巨猾!”我心里说。但是还是暗暗佩服他的手腕。

“杨仲方勇气可嘉啊!我辈自愧弗如。”走出承天门,高拱慨然道,“然正直者说,未必都是良见。眼下要不要互市另当别论,何以中国和鞑虏互市,就是冠履倒置?多少正直之士,凛然牺牲自我,还以为为国为民担当道义,殊不知,仔细考量起来,说不定是偏见、陋见在作怪哩!”

我的心里一惊!这可是我从未想到的。国人从来是以人品论政见,以人格论忠奸,自古以来,在人们心目中,正直之士所言所行,都是利社稷、益黎庶,所谓嘉言懿行,不容怀疑;而话只要是出自奸佞之口,无论是对是错,都是不值一驳了。突然听高拱如是说,我感到惊讶,细细琢磨,又觉得不无道理。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高拱的看法。不过,从百官在途中的窃窃私语,可以看出,他们对杨继盛充满敬佩。

“适才存翁徐大人再三说不必向圣上禀报杨仲方和仇帅的争论,似乎在替杨仲方担心,”我问,“难道圣上内心,真的想开马市?不是都在传,圣上以允贡互市为辱吗?倘若如此,杨仲方反对开马市,不是与圣上暗合?那存翁担心什么呢?”

“说不好。”高拱摇着头,咂嘴说。“不过,以华亭的睿智,既然他替杨仲方担心,那定然有他的道理,说不定杨仲方会惹祸。”

鞑虏围城之耻带给朝廷不大不小的风波,几个月来不曾止息。各衙门点卯后,官员们每每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议论一番。翰林院的档房里显得格外清静。这天我正在档房里查阅故牍,高拱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他手拿邸报,摊在我面前的几案上,“叔大,你看。”

我低头看去,竟然是处分杨继盛的圣旨:杨继盛妄言朝政,蔑视朕躬,着即革职,戍往狄道戴罪立功!

“这……”我指着邸报,抬眼望着高拱,露出疑惑的神情。也是,就在昨日,也是在此地,邸报上才刊出允开马市的诏书。虽然有“虏酋悔过,朝廷接纳”“神威远播,不战而屈敌之兵”云云,作为允开马市的理由,但是字里行间,透露出圣上的勉强和无奈。几乎所有人都从中读出了允开马市绝不是圣上本意而属无奈之举这样的讯息。所以我和高拱议论说,反对开马市的杨继盛,正与圣上内心暗合,似乎不至于招惹祸端。不料,杨继盛还是受到了严厉处分。在读邸报的同时,我不禁在脑海里又把杨继盛那天在廷议时的慷慨陈词又细细过了一遍。

“华亭的担心不是多余的。”高拱看着我说,“睿智如华亭者,当时就预感到了这个结果。”

我点头,惋惜地说:“杨仲方太亢直了,只知道实话实说,不知道有些话不能直说。”

“是啊!”高拱在我对面坐下,低声说,“适才我也在想,到底杨仲方何以会触怒圣上。似乎悟出点道道来了。叔大,你想啊,”高拱用手在几案上比划着,“能够在圣上面前说话的人,倘若把杨仲方反对开马市说成不相信皇上的神威能够慑服鞑虏,说成是杨仲方攻击朝廷对鞑虏政策游移不定、朝秦暮楚,一定会激怒圣上。因为圣上对攘外之事,常常心血来潮,忽儿强硬、忽儿软弱,这是他的软肋,正因如此,他最忌讳说他没有主见。而杨仲方所谓‘十不可’,有‘昨夕命臣工集议北征,今朝令臣工廷议互市,失信天下’之语,岂不令圣上难堪?岂不有逼迫之嫌、诽谤之疑?”

“弟亦作如是观。”我边点头边道。

“倘若杨仲方不如此激烈,或许圣上未必就会允准开马市。”高拱继续分析说,“适得其反,此之谓也。”

可是,道路传闻中,杨继盛的被贬谪,又是严嵩的陷害。不用说,像王世贞这帮人,一定会这样看的。听到诸如此类的话,我总是未置可否,淡然一笑而已。但是心里却在想,圣心难测,严嵩要应付这样一个主子,委实不易啊!整日里面对,哪句话能说,哪句话不能说,都要拿捏,实在辛苦异常!严嵩能够应付自如,圣眷不衰,也着实有他的本事。

“叔大,不到德胜门去吗?”这天一大早,我刚进了翰林院首门,迎面遇到了殷世儋,他正匆匆往外走,边上轿边说,“快走吧,到德胜门去。”

“怎么?有盛举?”我不解地问,“事先没有知会吗?我怎么一无所闻。”

“杨仲方要赴谪所,”殷世儋说,“快去吧,万人空巷啦!”

我装作没有听到,敷衍了一句,继续往翰林院里走。

杨继盛被贬谪的狄道,在甘肃,汉夷杂处,今属国朝,明归鞑虏,可谓荆棘之地。杨继盛不仅毫无惧意,甚至说求之不得,盼早日成行。按说,杨继盛应从安定门出京。然而,杨继盛提出了请求,要出德胜门赴谪所。谪贬罪臣,尚无出德胜门离京的先例,可是圣上居然允准了。或许正是这个讯号,让人们受到了鼓舞,争相去为说出他们心里话的杨继盛送行。

我没有去凑热闹,但是德胜门送行的场面,事后还是通过殷世儋绘声绘色的描述,有了亲临其境的感觉。据说,当是时,京城大小衙门的官员,引车卖浆者流,万人相送,场面不亚于将帅出征。

“看来,要打仗了!”在档房里见到高拱,我慨然道。

“是的,已经没有悬念。”高拱赞同说,“今次不同当年,不复河套,仅仅是不建新功;而今次不然,要雪耻,不能不北征。去岁乃多事之秋,今年要迎来多事之夏了。”

德胜门内外,彩旗招展,人声鼎沸,三万大军整装待发,满朝文武列队壮行。躬逢其盛者,无不为能够亲历这嘉靖朝三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浩大的名为巡边、实为北征的场面而振奋异常。

首辅严嵩高高举过一碗酒,双手微微发颤:“老夫代圣上为仇帅和三万勇士壮行!祝仇帅旗开得胜,早奏凯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