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在我面前,向来毫无保留,见我这个一向自识甚高的人诚恳求教,便道:“北虏屡屡犯边,甚而挥师南下,威胁帝都;然北虏果想占我国土,逐鹿中原乎?至少,北虏眼下并无此野心。屡屡犯边,确是抢掠而已。因何要抢掠?北虏地处漠北,蛮荒之地,物产不丰,衣食无着,必取之中原。然求取之道有二,一曰抢掠,一曰贸易。北虏屡屡请开边贸,我朝每每断然拒绝,以为与北虏开贸易,即降天朝与北虏为对等,有损天朝国威,同时又害怕失控,带来不稳,故一味闭关,对北虏采取全面封锁政策,北虏屡请不得,惟有抢掠之途矣!”
“中玄兄是说,开边贸?”我的话语中充满兴奋。
“可惜啊,当局不会接受……”高拱复又叹气,“面对所谓国格,所谓人心,皆不能轻言边贸!最可怜的是,老百姓只知道鞑虏欺负我朝,却不知道这原因在于当局为保颜面、一意维持以致之;反过来,老百姓又抱怨当局对鞑虏一味忍让,敢言与鞑虏互惠互利、和平共处者,在老百姓心目中,也就与汉奸无异了!”
“中玄兄——”我不禁为高拱的识见所折服,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情绪,我吟诵起那首《织妇》:
西北有织妇,容华艳朝光。
朝织锦绣缎,暮成龙凤章。
投杼忽长吁,腻焉中自伤。
绵绵忆远道,悠悠恨河粱。
远道不可见,泪下何浪浪。
安得随长风,翩翻到君傍,
愿将云锦丝,为君补华裳。
“好诗,叔大,好诗!”高拱连连应道。
“中玄兄!”我也激动起来,“国朝中兴,系于我兄矣!我兄不为首相,天理不容!”
高拱上前拉住我的手,又是感激,又是振奋:“愚兄早知叔大乃非常之人,有志于做非常之事!拱引为同志久矣!有朝一日得入政府,当行实务,破常格,新治理,创立规模,为天下开太平!”
“好!”我也一改往日的深沉矜持,颇为动情地说,“若拨乱世而反之正,创立规模,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即时摆出,此乃中玄兄之事,弟不能也。然则我兄才敏而性稍急,若使弟赞助,在旁效韦弦之义,亦不可无闻也。弟愿追随我兄之后,不计利钝毁誉,富国强兵、振兴华夏!”
“耿耿此心,可昭天日!”高拱说着,两行热泪,顺着他那宽大的面颊流了下来。平静了片刻,高拱擦去脸颊上的泪痕,缓缓道:“叔大可曾思谋过,我辈期待登政府、执政柄、创相业;然相天下者,究竟要有何等的精神?”
“这……”我语塞。平时,只是怨恨才俊沉于下僚,经天纬地的抱负无以展布,却不曾想过,作为当国执政者,要有何等精神。高拱猛地一问,我愣住了。但是,从高拱的语气神情看,显然他早有见解。倘若我支吾过去,恐让高拱觉得我张居正过于肤浅;而胡乱说来,又恐与高拱思路不协,有负知己之名。沉吟间,我在猜想高拱会是何样主张,从他平时的言谈观之,我揣度,大抵不过勇于担当之类吧?于是便郑重地说:“小弟学术肤浅,但对此重大关节,却每每萦怀纠结,以弟愚见,胸怀天下者,必有大无畏之精神也!”
“嗯。”高拱点了点头,但是从他的神情看,有些勉强,似乎未说到要害处。
“多年来,览史籍、察当下,我有一心得,”高拱神色庄重地说,“相天下者,即不能有己。当国者只有无我,忘私殉国,方可奉法顺流,安主庇民,勋业垂而不灭,光藻朗而不渝!”
“是!”我点头,“无己忘我!以相天下!”
“叔大云‘大无畏’,”高拱笑了笑说,“无私方可无畏,忘我无己方可谓之无私,以此推论,叔大之‘大无畏’,与我之‘忘我无己’亦可谓之相通矣!”
“总是中玄兄要高一筹!”我半是奉承、半是钦佩地说。
高拱也未否认,目光中流露出淡淡的忧思,他叹了口气说:“叔大,适才愚兄虽言‘大无畏’与‘忘我无己’相通,然则,细细酌之,亦有相忤之处。倘若建立在忘我无己之基上的大无畏,则可;倘若私心自用而又大无畏,不啻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当为敢为,不当为亦敢为,或可建奇功伟业于一时一事;然则终会遗祸后世,患莫大焉!”
闻听高拱如是说,我心里“咯噔”一声,甚或有些惊悚,连连抱拳:“中玄兄教训得对。”
“何以言之?”高拱反问一句,旋即自答道,“天下之事,皆须人来做。做事又非一人可毕其功。倘有己而存私心,则见人之贤而不能以己推之;见人之美而不能以己成之;与人共事而不能以己下之。有己存私,不足以治三亩之宅地,况治天下乎?所谓独任者无明,自用者无功。当国者有私心,则国家有祸患。有私心而又无所惧,必是刚愎自用、专横骄盈,即使一时成功,也会遗患无穷!”
“戒之,戒之!”我诚惶诚恐地说。
“叔大,”高拱唤着我的字说,“适才贤弟说到效韦弦之义,深获我心。以愚兄观之,古之堪称贤相者,莫过于汉之萧、曹、魏、丙四公。详其大者,莫过于忘我无己,而有协恭和衷、师师济济之心。故而各展其谋,同济天纲,不以忿猜,不修纤介之嫌,成功不必在我,惟其利民利国可也!有朝一日得遂今愿,愚兄与贤弟当以萧、曹、魏、丙四公为……”
“轰隆隆!”天空响起了几声闷雷,两道闪电,划破了漆黑的夜空,也掩压了高拱的话语。
高拱站起身,快步走到窗前,凝视夜空。透过闪电,我看到站在窗前的高拱,眉头紧锁,凝思无语。良久,他仰天长叹:“将来还很遥远!时下我辈沉于下僚,徘徊廊署,权不我操,面对危局,无缘置喙!不堪甚矣!不甘甚矣!”
我走到高拱身旁,附和说:“是啊,中玄兄,时下,鞑虏围城,朝廷攻守无备,当国者有何画策,度过此关呢?”
就在鞑虏围困京师的第三天,通州俺答大营,摆满了鸡鸭鱼肉、山珍海味,俺答宴请将帅,庆贺胜利。酒酣耳热之际,俺答的长子辛爱,手舞足蹈,高声叫道:“中国的军队,哈哈,都是缩头乌龟!何不一鼓作气,攻到紫禁城,三宫六院的美女,够咱享受享受啦!”
辛爱的话音未落,就引来“噢!噢!”的一片喝彩、附和声。
“大汗!”随着叫声,一个叫赵全的汉人,趋前一步,给俺答鞠了一躬道,“此番前来,可是要逼朝廷签下檀渊之盟,而非要攻占北京。果占北京,兔子急了还咬人,那我们很可能就出不来、回不去啦!”
“嗯……”俺答点头,“薛禅赵说得有理。不过,薛禅,你说咱该咋办?”此番劳师远征,一举围困中国京城,顺利得出乎意料,多亏赵全的参议和引导,俺答对赵全已经倚为心腹,赵全的话,他自然言听计从。
“第一桩,当传令巴特尔们,一律不得杀百姓、烧民宅!”赵全道,“既然朝廷并无组织反攻,杀百姓、烧民宅,徒增仇恨,于大汗何益之有?”
“妥!这就传令下去!”俺答痛快地答应了。
“这第二桩,”赵全继续说,“咱不是扣押着朝廷一个宫中小太监吗?放了他,让他给皇帝带信去。把咱的要求提出来,看看朝廷作何答复。”
俺答手一挥:“就这么办!”
赵全说到的被扣押的宫中小太监,名叫冯保。此人是圣上身边随侍太监,因其曾在“内书堂”读过几年书,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尤其是写字,颇有书法大家风范,很讨圣上的欢心,竟不呼其名,而以“大写字”呼之。今次他奉命到宣州采买纸砚,没想到回京时刚到通州,正遇战事,被俺答扣押。原以为即使不死,也得被鞑虏掠往漠北,正痛不欲生之际,一听说放他回宫送信,连连叩头,飞奔着向京城而去。
朝廷正为无法解京师之围而焦虑不安,接到俺答书信,圣上急召阁臣并礼部尚书徐阶到西苑无逸殿商议对策。
圣上阴沉着脸,紧闭双目,看也不看臣下一眼,示意冯保宣读俺答的书信。冯保惊魂未定,勉强定了定神,念道:“本汗率铁骑前来,乃为和平。故虽指日可踏平北京,但本汗仍命部曲围而不攻。现本汗要朝廷答应,容许本汗派三名使臣进城求贡,并允准开边贸易,若朝廷答应,本汗即令撤兵;否则,必攻破城池,推翻朝廷,望三日内答复。”这封信出自赵全手笔,所以用汉字书写。
圣上这才微启双目,指着书信,强压着怒火,问道:“何以应之?”
“鞑虏寇贼,”严嵩狠狠道,“抢食贼而已,实不足患!”这是安慰皇帝,也是为避敌不战的策略辩护。
徐阶嘲讽地一笑,道:“臣一礼部堂官,军国机要,本无置喙余地,但既蒙陛下不弃,令臣参议,臣当知无不言,为陛下、为元翁分忧。臣窃以为,今番鞑虏来侵,不同昔日扰边。何以言之,鞑虏围城而又传令不得杀人放火,岂可仅以抢食贼视之?”
圣上瞪了严嵩一眼,道:“徐爱卿说的是。不过,鞑虏的书信,该如何答复,大家商议。”
“此乃礼部的职责,徐尚书想来已有应对之策?”严嵩说着,偷偷看了徐阶一眼。
徐阶愣了一下,忙推托道:“事在臣,但还须陛下主张。”
圣上耐着性子,和颜悦色地说:“正须大家商量嘛!”
可是,众人都拿不出什么主意,无逸殿里一时陷入沉寂。
“今鞑虏兵临城下,而我朝战守之备一无所有,”徐阶打破了沉默道,“不如先答应鞑虏之请。”他顿了顿,又说,“不过,臣恐此例一开,鞑虏贪得无厌,令人担心。”
圣上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神情,颇为真诚地说:“苟利国家社稷,皮币珠玉,都舍得的。”
徐阶深知,俺答书信中所谓求贡,名义上是请求允许他们向朝廷上贡,实则是要求朝廷给他们提供所需的物资,只是用求贡之名,满足一下朝廷天朝大国的虚荣心而已。所以,圣上才有不惜皮币珠玉之说。可是,徐阶又怕圣上误会自己的建言,又道:“若只是皮币珠玉,当然可以,但万一鞑虏不满于此,如之奈何?”
圣上一惊,道:“是啊,徐爱卿可谓远虑。然则眼下到底该如何应对?”
又是一阵沉默。徐阶要来俺答书信,反复玩味。过了一会,徐阶道:“臣窃以为,眼下,我朝不说许贡,也不说不许,来他个缓兵之计。”
“不许就是不许,许就是许,徐尚书,这可是军国大事,燃眉之急,不是小孩子玩的游戏!”或许是眼看一个礼部尚书对军国大事侃侃而谈,而堂堂首辅却因拿不出计策而有被冷落之虞,严嵩便借机挖苦了徐阶一句。
徐阶没有理会严嵩,继续说:“以臣愚见,不如给俺答回信,就说俺答书信用汉文写成,朝廷怀疑有人假冒。况且,朝廷与鞑虏之交涉,体制早定,既使这封信是真的,也与体制不合。天下哪有临城胁贡之礼呢?若真想入贡,可退回边外,另遣专使,携带番文书信,按照体制,先呈报于大同守臣,由大同守臣入奏,朝廷再妥为答复,事乃可为。如此往返之间,需要数月,而这时,我朝可再调四方援兵,妥为部署,战守有备,再作计较。”
圣上露出难得的笑容,长出口气,道:“徐爱卿缓兵救城之计甚好,就依卿议。”
“陛下!”徐阶见圣上一时高兴,就乘机说,“臣以为,无武备不足以言文事。既不能徒恃一时之用计,更不能承受屈辱,纵其抢掠以为长策。往者,鞑虏求贡,执事者不拿主意,反而纵任边臣戮其使者,挑起战端;鞑虏来犯,执事者又泄泄沓沓,任其抢掠而无对应之计!”徐阶扫了严嵩一眼,见严嵩脸色煞白,汗珠直淌,而圣上也没有不耐烦的表示,于是又接着道,“主边事诸臣,顺执政者为能臣,逆执政者为罪臣,令人心寒。今臣不避越位之嫌,辄昧上闻:御敌之策,要在慎用将帅。当下诸勋贵虽号为将领,实不知兵。臣访得聂豹、谭纶等,历任边事,颇著谋勇,现获罪在监,大敌当前,不如释而用之,彼蒙殊恩,必肯格外效命。俯请陛下恩准。”
“既然徐爱卿这么说,那就这么办吧。”圣上尽管有些勉强,但还是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