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崇明岛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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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田埂路(1)

田埂路,我的道路。

我是在田埂路上学步并开始了人生的行走,而故乡的田野是在田埂路两侧展开的,也因此,大地的风景便由这一条长长短短或纵或横的田埂路连接,并且承载着农人的脚步,以及他们肩头因季节而变化的各种农具。无一例外的是追随季节的、曙光与暮色中农人的来去匆匆,后来成为我心目中一处风景的源流。正是这田埂路,把学步的顽童扔在田野的风景中了,在稍稍长大后他们会不会蓦然想起,这田埂路仿佛如一支画笔?描画并区隔着田野的风景:高田是棉花、麦子,低田是水稻、油菜,长着不同类型的枝叶,开着不同色彩的花。

我终于无法把棉花的雪白与棉花秧联系在一起。小小的棉花秧极为稚嫩,儿时在田埂路上追逐胡闹,却从来不敢闹到棉花田里去。然后是看着母亲用一种小而尖头的农具,在棉花地里小心翼翼地耙来耙去、松土除草。这种农活看似简单其实极为细腻。我曾跟母亲学着耙过一回,一出手就耙断了两根棉花秧,赶紧落荒,逃跑时又踩倒了几棵。母亲喃喃地说:“罪过!罪过!”我曾反复思量,这是一种什么罪过呢?直到上初中,当莫名的忧郁袭来,我还会因这几根棉花秧而自责:这是我犯的第一次罪过吗?我的犯罪记录是由此开始的吗?人为什么少不更事时就会犯罪呢?

当棉花地里棉花盛开时,乡村的气氛就会为此一变,因为收获的季节到了。假如年景好,农人看天上风云变幻,估摸着气候变化,脸上的皱褶里会溢出笑容。采摘棉花时还要收割稻子,一年的汗水与辛勤劳碌的回报,便是农人的幸福之所在了。谁曾想到这小小的一碰就折的棉花秧会长成如此高大结实的棉花树,并且在枝条上挂满了白云一般的棉朵呢?棉花在棉朵中含而不吐、吐而不坠,等着农人去采摘,乡人称之为“拾棉花”。其实,这个“拾”字虽然富有诗意,却并不轻松,“拾棉花”的人先得剥开棉铃再将棉花从中抽出,还要拾得干净。细小嫩弱的棉花秧长大结实时,其干、其枝、其铃不仅粗壮厚实而且坚硬。“拾棉花”的妇人,一个秋天下来手背上往往都是伤痕斑驳。但,棉花田里却是笑语盈然的,农妇之中也有说笑话的高手,乡人称之为“田乱话”、“嚼笑话”,又乱又嚼,其味可知。我因为从小失父,总是跟着母亲到地头去玩,最早听到的“田乱话”却是农妇说的,诸如“骑白马,拔长枪”之类,只听得棉田里一片笑声,不知其意也不敢问。

我儿时的棉花田里还种瓜,各种甜瓜,最好吃的是青皮瓜,皮青肉也青,香甜可口味道好极了,走在田埂路上,瓜熟时节,便芳香弥漫。于今想起,风景不仅有色彩还有芳香。有路人经过,渴了饿了,到棉花田里摘个瓜吃,不算偷,随便吃。

金黄的油菜花开放在春天里。油菜花开时,整个村路掩映其中,田野上飘荡着甚至是堆积着油菜花的芬芳,那种能让人头晕目眩的芬芳。油菜的个儿高,金黄色的花序自下而上迎风摇曳、招蜂引蝶,并且掩盖了所有的田埂小路。这个时候,田野的风景便会联结成金黄色的真正辉煌的一片,那芳香也一片,那蜂蝶也一片。放学回家,扑进这田埂路时,我便大口地呼吸着,但要小心地驱赶那些成群结队的蜜蜂,有蝶恋花的嗡嗡声,有的蜜蜂还会落在农人的扁担上……

田埂路,我的道路。

我是在田埂路上学步的,学会了跌倒再爬起来,跌倒在田埂路上的感觉,于今想来亲切而温柔。田埂路以及故乡的田野,对每一个跌倒的孩童都还以善意的拥抱。那是回到土地的怀抱了,有泥土味儿与杂花野草相拥,所有这一切便是故乡故土的气息。

田野是崇明岛地里长出来的风景,田埂路是这大片风景的花边。

农人的珍惜土地是从珍惜田埂路开始的。

崇明岛上每一条田埂路两侧的每一寸土地都不会荒废,农人会适时种上蚕豆、豌豆、毛豆、芦穄等。这时候,田埂路上就会生出一些细小而又轻盈曼妙的花朵,比如蚕豆花,小小的花瓣有黑色镶边,显得典雅而又高贵;豌豆开小白花,还生出极细极嫩的枝蔓并可以随时随地攀缘,从路边悄悄地伸出几根嫩尖。豌豆还能使人想起崇明岛上农人口耳相传的只属于崇明岛所有的一个成语:牵丝攀藤,如果不是活的风景会有活的语言吗?

牵丝啊,牵向哪里?攀藤啊,攀往何方?

少小时我常干的家务活,除了扫地就是剥蚕豆了。一大捧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蚕豆,摘下豆荚再把蚕豆从中剥出,然后由母亲上灶炒着吃。先起油锅,油极珍贵,一般农家用一块油渍渍的布蘸一点豆油或菜籽油在锅底抹几下,然后翻、炒,再加上葱花。炒熟后的蚕豆表皮上还有一点亮晶晶的油花。不仅在饭桌上吃,还用一根细竹片串成一串在上学的路上吃,多吃蚕豆少吃饭,粮食始终是紧缺的,必须得精打细算着吃。

为了保存,更多的蚕豆晒干后成为干蚕豆,可以存放到冬天,甚至来年春天。可以炒着吃,或浸泡后剥成豆瓣,做“盐齑豆瓣汤”,这是崇明乡下的一道名菜,“盐齑豆瓣汤”者,农人自己用草头盐制的家常咸菜,味道鲜美,农谚云:“三天勿吃盐齑豆瓣汤,脚股郎里酥汪汪”。“脚股郎”即为腿脚也。

晒蚕豆的日子恰逢多雨天,这时候就得“抢日头”,有太阳时赶紧晒,还得赶紧吃,家家屋里都是已经晒干的、将要晒干的蚕豆,不吃怎么办?吃太多的蚕豆之后便胃涨,会过量排气,尤其是在小学课堂上,此起彼落,不时会引出哄堂大笑,就连穿长袍的黄钟鼎老师也只能愠怒道:“笑什么?上通气下通屁,生命之常理也。”不过,说完这句话之后,黄老师也掩鼻了。这是我从田埂路走进的第一个学校——西保小学——在保安镇北边,我的小学最初其实是在一座破庙里,山墙上半部分的砖头已经坍塌,冬天刮大西北风时残墙摇摇晃晃,这时候黄钟鼎老师便让同学们赶紧离开教室,并用打手心的戒尺敲着黑板:“快点!快点!”黄老师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有时还会自言自语:“险乎哉!险乎哉!”这种场合下,黄老师似乎也不太严厉了,我便大着胆子问:“老师,你刚才说什么?”

“险呼哉,知道吗?危险的‘险’,呜呼哀哉的‘呼’、‘哉’,弄不好要出人命的。”

我刚上小学二年级,知道什么呜呼哀哉?但那意思是极危险、极紧张,却是能体会到的。

进西保小学读书后,每天要从保安镇经过,这是崇明岛西北角方圆三五里地的一个集贸中心,母亲及左邻右舍的乡亲每天早晨天蒙蒙亮时“上镇”,上的就是这个镇。这是我第一次到镇上,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的瓦房,有石板铺的路,下雨时会从石板上迸出水花,石板之间长着几根野草。街上有杂货店、茶馆店,还有一个小小的蜡烛店。茶馆店门口有一个煎油墩子的小摊,油墩子浮在油锅中,“滋滋”作响,与茶馆店里飘出的烟雾和茶香混合在一起,溢满了小镇的每个角落。品元伯有时会在早晨去茶馆店喝茶,给我买过一个油墩子,又油又香,小时候曾和别的小朋友说过,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油墩子更好吃的了,茶馆里有苏州来的说书人,假如是下午场,赶上放学时还没有散场,便会听一会儿,说的是《封神榜》,通天教主的那个翻天印,现在想来不就是导弹吗?

保安镇南侧,我的小学——西保小学的新校舍正在修建,当我们从破庙里搬过去时,要过一条河,这条河把保安镇一分为二,河西是西市梢,河东是东市梢,河上正在造一条新的木桥。从庙里出来过桥到东市梢再往南一点便是新的校址,校舍还没有全部完工,开始几天每人发一块砖头坐在操场上听课。到冬天时,新的学校给我们最大的快乐是有操场可以跑跑跳跳,而且不再坐在教室里吃西北风了。课间休息时,同学们便挤在东山墙“轧毛竹”——一个挤一个相互取暖也趁机打闹。

记忆中的崇明岛的冬天是格外寒冷的,有鹅毛大雪,小河里结着厚厚的冰,我们便踏冰而过,或者凿下一大块冰做冰轮玩,整个冬天都笼罩在阴天雨雪的忧郁中,偶然放晴出太阳的一天,家家宅院里更搭起了各种“马马撑”,晾晒衣被,虽然都是土布却也五颜六色好看得很,还有茅屋屋檐下长短不一的冰凌,农人称为“凌独”,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并一滴滴地融化坠落。我的田埂路啊,我怎么能忘记无论春夏秋冬与你的相亲相近?上小学时,我总希望有一双胶鞋或钉鞋,可以在雨雪天上学走路。直到我长大,母亲渐渐衰老之际,她总是感叹着:“穷啊,儿子念书连一双胶鞋也买不起。”在夏日的暴雨中,我赤脚走在泥泞的田埂路上,还天真地以为跑得愈快愈不会摔倒,于是飞奔,摔成“泥滚鳅”。下雪天穿一双旧棉鞋,软软地走在雪地上,冰消雪化,路变得泥泞不堪时,便在旧棉鞋上捆扎草绳以固定。彻骨的冰冷从此便烙印在心头,连同这一条乡村小路,延伸在以后的岁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