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夜间睡不实在,却听到自己腹内“啪”的一声响,折腾了好几次,一直到天亮。阿林看苗头不对,吃完早饭马上去找盛妈妈。他走了不久,我就开始腹痛,跪在床前满头是汗。阿林急忙来了,后面跟了几位妇女,她们有的拿着艾叶,有的打着一个破灯笼,一个接生婆在那里指挥着,还有一位给接生婆煮鸡蛋。盛妈妈成了总指挥。我大声呼叫,在众人中寻找阿林,只有他能救我。可是他站在窗口,紧张得不知所措。不知谁在叫:“猴子,快出来,给你吃白糖米浆!”我的痛苦的叫声却把一切都盖住了。盛妈妈叫着:“张先生你抱着师母要她站起来!”阿林抱着我的腰,我痛得在他怀里拼命挣扎。接生婆一边吃着鸡蛋一边进行产前检查。她一摸,说:“快了,猴子头摸得到了!”正在这时有人叫阿林到灶间去,不一会儿,他回来了,贴住我的脸说:“英,我们要搬一搬。”盛妈妈说:“汉奸已到门口了,不行,快走吧!先将产妇用小车推出去再说。”田野的小道上还有冰块,一支无助的队伍向东边走。盛妈妈在前面东张西望,阿林在车上抱住用棉被裹住的我,一再重复着盛妈妈的话:“不要用力气,不要用力气。”接生婆跟在后面唠叨着说:“世上哪有这样接生的事呀!”拎包的,拿着艾叶的,个个都在骂绝子绝孙的汉奸。车子推到一间茅草屋前,一位老奶奶正在晒太阳。盛妈妈恳求让产妇进屋,老奶奶说老头子到镇上去了,要等他回来决定。众人也不管她了,七手八脚将我抬进屋。接生婆开始动“手术”了。由于车子一路上震动没有任何痛苦,婴儿就下地了。她来到这世界上无声无息,接生婆将她倒提起来打屁股,她才委屈地放声哭了。阿林从我的脚底下把小生命抱到门口阳光下仔细看了又看,对我说:“她的头发很长,脸上还有很长的黄毛毛,真好玩!”我们在大爷家住到满月。临走的前一天,大爷叹了口气说:“都是日本鬼子害的,你们流落到这块地方,也真够苦了。”大娘说:“算这小丫头命好,她属羊,生在春天,有青草吃,长大会比娘的命好。丫头叫什么名字呢?”阿林顺口说:“那就叫崇明吧!”老两口笑了,说:“那不行,你们把崇明岛带走,我们住哪里去?”阿林说:“崇明岛上好人多啊!我们全靠你们,一辈子忘不了,女儿叫崇明,做个纪念吧!”老大娘擦着眼泪,最后一次抱了抱小崇明。我们怀着依恋感激之情,离开了这两位亲人。
…………
这一段文字中,阿林即是林淡秋;英、王秀英,唐康的化名。“猴子”是崇明岛上对儿子、小儿的称呼。陈心莲即陈伯明。文中提到的一些地名如盛家镇、坝头镇、周家河头、庙镇、猛将庙,与我的出生之地相邻,也是我求学路上必经之处。
更让人感动的是战乱岁月中一个小生命的诞生,以及母亲的艰难,这个小生命便是林淡秋先生的第一个孩子、大女儿崇明。
崇明岛的父老乡亲啊,有一个在崇明出生的外乡人的女儿,她的名字叫“崇明”。她是艰难时世的新生命之一,有崇明岛上涛声和荻花的气息。
直到生命的晚年,林淡秋总是惦记着崇明岛,反反复复地说:“崇明岛上的人真好啊,崇明岛上的芦苇真美啊!”并且相约,有生之年我们结伴再回一次崇明岛。
这就又有了唐康回忆录中的另一段文字:
1976年,有一位爱好文学的青年,从家乡崇明赶来看我们,我们不禁回忆起四十年代在崇明岛上经历的一切。阿林说:“我一直怀念照顾我们的那一对老人,希望再见一面。如果已经去世了,也要到他们的坟上去还还愿!”说这话时他正好七十岁。直到他去世,这个遗愿始终没有实现,这是我们的遗憾!
这个“文学青年”就是本人。
崇明历史上的人物,如同崇明之沙一样,众多而深厚,崇明岛这一处集九洲美壤的沙洲,孕育生成了奔赴九州,闯荡江湖,或者皓首穷经,或者慷慨捐躯的各种人物。笔者的困惑不可能逐一记录,但我的心里却已经烙印了所有先民的精神和意志,都说崇明岛状如江海中的一只卧蚕,载浮载沉,那吐出的不就是风风雨雨、筚路蓝缕的沙洲之路吗?
与崇明相关,即踏上过这个沙洲,或者注视,关心过崇明的历史人物,可谓林林总总,左宗棠与毛泽东不能不提。查清宫档案资料,光绪九年即1883年,有时为两江总督的左宗棠的奏折摘录如下:
奏为筹办海口防务,创设渔团,精挑内外洋熟悉水手勇丁,以资征防,期收实效,恭折驰陈,仰祈圣鉴事。
窃维江海防务,以布置海口为要,盖御敌于庭除堂奥,不若御之藩籬之外,其理易明也,江东百水朝宗,经流以江河为大。近年黄河北徒,惟长江独狭众流东趋,自江、皖迤东,贯江苏全境至宝山、崇明入海。由崇、宝溯流而上为白茅沙,再上为江阴,则向来江防之总要也。是故白茅沙为第二重门户,江阴为第三重门户,而崇明浜海,则第一重门户,番舶经商往来,必问途于此。地居内洋之外,外洋之内,岛屿丛错,明险有石礁,暗险有沙积,殆天所以限中外也。
崇明之民,以渔猎为业长,其子孙良愿者操网罟,完税课,黠而悍者,流为劫盗,海上有事通蕃受雇,为其引水导路,近亦渐通西语。熟西法,势将变夏而为夷,商船航行抵海口,辄觅其带水,由崇明至上海带水一次,给薪工银五十两,官司不复过问,兵轮亦然。
左宗棠奏折中的这一番话,极有意思,他与曾国藩关于崇明为中流砥柱之江防要地呼应,更加明确地指出,崇明是江防之“第一座门户”。因而在左宗棠创设渔团,组织船民水手,以期加强海防的设想中,崇明的地位是格外重要的。当时,上海、江苏一带,左宗棠在奏章中说共:“二十二厅、州,渔户水手一万数千人”,各处设一团防局,“惟崇明地广人多,又浙、闵、广东各渔人往来汇萃之所,应设团防二局。”崇明地处江海门户,其战略位置之重要性的认识,可以说莫过于左宗棠了。除此之外,左宗棠对当时崇明民情若干方面的叙述,也不见于县志及其他史料中,即在江海之交通“通蕃受雇,引水带路”,并且“渐通西语”。也就是会说洋文,这使我想起,儿时东宅上有一年轻时在海上做渔民的老伯,居然会说英语:onetwothreefour,紧接着“打痛不要哭”,一帮调皮鬼小孩无不愕然,稍稍长大又听说“老伯是带水的”,崇明到上海,带水一次银五十两,带商轮也带兵船,这是左宗棠最为忧虑的,因而务必组织渔团,立足于民间而又掌握官府手中,“不致终於沦逸,徒资敌人驱遗”(左宗棠奏折中语)。
左宗棠的崇明有渔人“引水带路”说,使我想起,自南宋以降,崇明岛上历朝历代均有乘风踏浪之人,并开辟了海上漕运之坦途。自朱清,而沈廷扬,到清朝水师初创,到民国及解放后的海军中,均不乏崇明籍的将士,此大风大浪,渊源有自也!左宗棠在奏折中称,崇明人中“黠而悍者,流为海盗”,有朱清为证,此公可以说是汪洋大盗,却又有海上抢运南宋国家图书馆藏书的丰功伟绩。在更多的典籍和史料中,崇明岛民风朴厚,男耕女织,以劳作和勤俭为荣,极少见到在长江口、东海上兴风作浪做海盗的记载。那么“通蕃受雇,引水带路”,似乎是一种赚钱谋生的手段,与“流为劫盗”并无必然联系。
左宗棠又是什么时候到崇明的呢?到了崇明什么地方?所为何事?
光绪九年即1883年的10月17日左宗棠又有一折上奏朝廷,为校阅渔团,左宗棠在奏折中称:9月20日校阅靖江、江阴、通州、海门渔团。
9月21日,抵崇明,校阅渔团,渔艇共五十四只。
同日,左宗棠再上一折,称:“臣此次巡阅渔团,在崇明十滧陡遇暴风,旧患风痰诸之正因之增剧,而左目忽为去翳陈蔽,渐致失明。”因而左宗棠希望“俯准开缺回籍调治。”左宗棠到崇明的时间是1883年9月21日。
崇明十滧海边,好大的风啊!
前文已经写到毛泽主席在延安为崇明人陈振夏的题词。
毛泽主席还曾经写到崇明的农民运动,即崇明岛“西沙田革命”。
1918年4月,纵宇一郎即罗章龙将有东渡扶桑之行,毛主席有诗相赠,题为:“送纵宇一郎东行”,诗曰:
云开衡岳积阴止,
天马凤凰春树里。
年少峥嵘屈贾才,
山川奇气曾钟此。
君行吾为发浩歌,
鲲鹏击浪从兹始。
洞庭湘水涨连天,
艨艟巨舰直东指。
无端散出一天愁,
幸被东风吹万里。
丈夫何事足萦怀,
要将宇宙看秭米。
沧海横流安足虑,
世事纷纭何足理。
管却自家身与心,
胸中日月常新美。
名世于今五百年,
诸公碌碌皆余子。
平浪宫前友谊多,
崇明对马衣带水。
东瀛濯剑有书还,
我返自崖君去矣。
1996年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的《毛泽东诗词集》收录该诗,并称是“迄今所知最早的毛泽东诗词”。这一首毛泽东主席早年的作品,极有可能是他正当“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书生意气当年,第一次在诗情激荡中思及崇明,写到崇明,及至后来总结“西沙田革命”,在延安为陈振夏书“埋头苦干”,那都是一代伟人在历史长河中弄潮时偶然流露的和崇明岛的些许缘分。
在崇明遥想一沙一世界,在江湖河海之上的天宇一角,不知道哪一朵白云下,或者乌云下,总会有闪烁在那时波涛中的目光,注视着今日之风景,注视着崇明岛人,信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