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源二品
平氏覆灭的消息传到京城,对此感到最恐惧的,无疑当属法皇。他清楚,这新站起来的源氏,是个更狠的角色。
其实经历了这么多年战乱,法皇如今已经没了最初时的奢望,他现在日日夜夜祈祷的,就是源、平两氏的斗争永远继续下去,这样他就可以在两大权臣的斗争中寻找一个夹缝,安全地生活。法皇已经不觉得这是一种悲哀了,他认命了。
在权臣斗争的夹缝中求生存,似乎本就是历代日本天皇的本分,他的爸爸是这样,他的爷爷也是这样。
然而如今,平氏的轰然倒塌让法皇感到了深深的悲哀——他连一个小小的夹缝都失去了。
放眼日本,唯一可以与源赖朝抗衡的,只有藤原秀衡,不过那厮却像个神仙一样,整天在奥州闭关,不问世事。
指望藤原大仙出山是不可能了,法皇想。他思索再三,觉得若要将美好生活继续下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不遗余力地讨好源赖朝。
想到做到,1185年4月,法皇命人到镰仓送了封表扬信,赞扬源赖朝灭平氏有功;5月,又拔萝卜一样,将其官位从原来的四品一下升至二品。
二品是什么呢?呵呵,其实什么也没有,就是二品。
在这里稍微解释一下,日本的官位制度和中国不太一样。在中国,什么官对应多少品是有规矩的。就以最近的清朝为例,知府四品,知县七品,一一对应,乱不了。如果偶尔哪位倒霉,封官时正赶上官府没有职位空缺,就可能先领个品级,暂时得不到实职。但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品级基本上就是个摆设。
而日本却不同,日本的官员品级更多的是一种贵族等级的象征。你可以没实职,但只要有品级在那,就代表你是贵族,品级越高越尊贵。而且可能同一个官职,今天封你五品,明天就封你三品。
法皇将源赖朝升至二品,相当于将他的贵族等级向上提升了一大截,实在是个不小的恩赐。
这一记马屁显然拍对了地方,源赖朝相当满意。至此,任何人再见到源赖朝,都要尊敬地叫他一声“源二品”。
源二品本人也显然对这个称呼很受用,以至于镰仓幕府官方史书《吾妻镜》1185年5月以后的条款,每次提到源赖朝,都要以“二品”代替。比如,今天二品参观了南御堂(源赖朝给他爸修的庙);二品得知此事很震惊;二品说应重赏……
地位高了事也多,1185年,对二品来说是繁忙的一年。朝廷的官员任免,九州、四国的战后恢复,以及潜逃各地的平氏余党的抓捕工作,都需要二品一一操心。然而在所有问题当中,二品最关心的却是一个看似最提不上台面的小问题——家臣间的打架斗殴。
天下初定,敌我矛盾缓解,可随之而来的就是人民内部矛盾的激增,渡边占田中二亩地、山下抢铃木一头驴的现象日渐普遍。
说实话,其实武士间打个架、斗个殴本没什么了不起,可问题是,日本当时根本没有诉讼、审案的地方,换句话说,你就是杀了人也没人能判你偿命。驴丢了就得自己找,地被占了也得自己抢回来。
混乱的局面困扰了源二品很久。事实上,这个局面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更不是平氏败了以后才有的。自从武士诞生那天起,大家就凡事凭拳头说话,有仇自己报,有冤自己申,现在已经形成习惯,谁也不觉得是问题。
可是二品觉得是问题。
无规矩不成方圆,他思考了一阵子,决心做一件平氏和源义仲都没做过的事,开一家法院。当然,二品的法院不叫法院,叫“问注所”,大法官也不叫大法官,叫“执事”。
“问注所”第一任“执事”是源赖朝奶娘的妹妹的儿子,也就是第一章提到的、源赖朝起兵前不断给他送信的那个三善康信。此人不但文才了得,对数学(日本人称“算道”)也格外精通,可谓文理兼备、思维敏捷,正是做大法官的最佳人选。
“问注所”专门审理武士间的矛盾纠纷。源赖朝规定,武士间若再有矛盾,一律不许私自复仇;士兵违纪,将军亦无权滥用军法,大小案件必须经问注所审判方能定夺。
“法制”的概念进入武士们的大脑,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
严明的法纪远比闪亮的武士刀更锋利,至此,关东武士迈出了规范行为的第一步,武士再不是只会使蛮力的粗鄙莽汉。
不过,最初的“问注所”还有一个严重的先天不足,那就是没有现成的法典可依。我们中国老祖宗给人判死刑,好歹也说一声“按律当斩”,而在日本当年,那真是说斩你就斩你,没有什么律不律的。
直到大约50年后,镰仓幕府出台了第一部成文法典,名曰《御成败式目》,法官判案子才好歹算有了依据。
而要说对日本的法制事业贡献最大的家族,无疑当属首任大法官三善康信和他的后人们。说起来这一家子可真是相当了得,自从三善康信当上了大法官,整个三善家就吃定了法官这碗饭。
具体情况是这样的:源赖朝在位时,三善康信做法官;源赖朝死了,三善康信的儿子做法官;源赖朝的后人都死了,三善家的后人还在做法官;镰仓幕府灭掉了,三善家依然在做法官;下一任幕府——室町幕府建立了,三善家又谋到了法官的差事;后来室町幕府也被灭掉了,三善家仍然在做法官……
后来直到德川家康老人家出山,建立了江户幕府,三善家才终于没有谋到法官的差事,没能继续为日本司法事业作贡献。
2.求你再见我一面
“问注所”的设立让乱哄哄的局面稳定了许多,镰仓的统治也渐渐走上了正轨。然而在源赖朝的心中,所有的好消息都会因一个人的存在而黯然失色。
源义经知道,最近不少人在给自己进谗言,不过他并不在意,他相信事实能证明一切,军功摆在眼前,谁进谗言都白扯。
4月初,源义经押送平宗盛父子进京,抵达京城时,已是4月24日深夜。
此次凯旋,经哥不但给大家押来了平宗盛,还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两年前被平氏掠走的三种神器,其中之一的神镜找回来了;坏消息是另外两件丢了。不但丢了,而且丢得很彻底:潭浦海战时掉到了海里,彻底找不回来了。
但是聊胜于无,欢迎仪式还是搞得很隆重。虽然队伍抵达京城时已是深夜,但京城里三品以上官员仍悉数出动,披星戴月地跑到城门口迎接。
源义经骑着法皇御赐的一匹黑色大马,身穿铠甲,高举白旗一面,身后跟着两排骑马武士,武士后面是一溜豪华牛车。可别小看了这牛车,当年牛车在日本相当于奔驰S600,天皇出行也坐它。第一辆车里放的是神镜,后面两辆分别坐着平宗盛和他的儿子。牛车之后又是两排骑马武士。
队伍加起来总共有100多人,沿着朱雀大道(京都中轴线)浩浩荡荡前进,两旁火把通明。所谓英姿飒爽,意即如斯吧。
英姿飒爽了一晚上,源义经甚是兴奋,回到府邸连觉都没睡好。第二天天不亮,经哥就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日本人不睡床),准备去晋见法皇,结果刚一出门,一个京城里尽人皆知的消息却如一盆冷水将经哥浇了个透心凉。
原来就在几天前,京城里大街小巷忽然都贴出了告示,上面把最近一年未经幕府允许、擅自接受法皇封官的驻京武士骂了个狗血喷头,而且骂得指名道姓,一人一个骂法,20多人的名单愣是没一句重样的。
告示一贴出,立即在京城引起轩然大波,因为落款处不是别人,正是镰仓幕府大将军源赖朝。在告示中,源赖朝还特别强调,但凡名单中所列之人以后永世不得回关东,倘若迈进关东地界一步,必斩无疑。
源义经得知这件事,真是既震惊,又难受,还里外不是人。
惊的是这20多人,大都是他在京城当检非违使时的手下,也就是说,骂的几乎都是他的人。
难受的是,他的心腹兼兄弟佐藤忠信也在名单上。这个佐藤忠信可不是一般人,在源义经心里,忠信挨骂其实比他自己挨骂更难受。为什么呢?因为此人是藤原秀衡派给他的家臣,从奥州出来就一直跟着他,他与佐藤忠信的感情早已超越了主君与家臣的关系。更重要的是,在两个月前的屋岛之战上,忠信的哥哥继信刚刚战死,而其战死的原因,是他用身体为源义经挡了一箭。
继信临死前只留下一句话:“能为主君尽忠,继信死也瞑目。”而佐藤忠信,就成了继信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如今忠信受到这样责骂,源义经觉得这比骂他自己更让他难受,他觉得对不起死去的继信,甚至连他唯一的弟弟都无力保护。
另外,其实在驻京武士中,接受封官最早、官衔也最大的,恰恰是源义经本人,而这篇告示自始至终却对“源义经”三个字只字未提。这不能不让挨骂的人感到不平,继而就对这位领导产生了抵触心理。为什么我们都挨骂挨罚,只有你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对于这一点,其实经哥自己也很困惑,他也不清楚为什么只有自己这么幸运。不过这意外的幸运并没让他感到喜悦,他隐约感觉到,谣言似乎生效了,哥哥对他起了疑心。
打了胜仗兴冲冲而归,迎面却是一泼冷水,源义经心中甚是不平。正好下个月要押平宗盛去镰仓,他打算到时回幕府与哥哥当面谈谈,告诉他那些谣言都是假的,自己绝无二心。有什么误会要当面说清楚。
5月7日,押送平宗盛的队伍离开京城,向镰仓进发。走了一星期,15日,离镰仓城还有7里多远时,忽见一队人马在道边列队恭候,经哥定睛一看,哎呀,那不是我嫂子他爹吗?
不错,来人正是北条时政。
源义经远远地翻身下马:“北条大叔,烦您亲自来迎,义经真是深感惶恐!”
北条时政:“哪的话,这次获胜多亏你,你可是最大的功臣!”
寒暄一阵,经哥准备继续前进,一扬马鞭:“北条大叔,请!”
“等等,”北条大叔抬臂一拦,“义经,后面的路我来押送,你暂时不必进入城中。”
源义经:“什么意思?我不可以进城吗?”
北条时政:“这是主君的意思,你暂请在城外等候。”
听到这话,源义经扬起马鞭的手软软地垂了下来。
明白了,这回彻底明白了。原来之前那篇告示从头到尾都是在指桑骂槐,所有的恶言恶语都是冲着他源义经一个人去的。而没把他的名字写进名单里并不是对他这个弟弟的特别偏袒。相反,那目的就是要引起其他挨骂者的不满,让他在昔日的部下中失尽人心,里外不是人。
永世不得回关东?哥哥,你这辈子都不想见我了是吗?我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错,让你这样容不下我?就算我有千般错,可我也立下了这么多战功啊,难道还不足以功过相抵吗?
委屈、压抑、愤怒如洪水般涌上心头。愤怒中的源义经不知道,他其实什么也没有错,他的被动正是源于他的战功。自从他灭掉平氏那天起,藤原秀衡就成了源赖朝唯一的威胁,鉴于他与藤原秀衡的关系,以及他特殊的专业,关东便再也容不下他了。
进不了镰仓,源义经带着佐藤忠信、辨庆和尚等几个贴身家臣,住进了附近一家驿站。他猜想,等上几天,哥哥的气消了,也许就肯见他了。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镰仓没有任何动静。
5月24日,源义经终于坐不住了,他决定最后再争取一次。这一次,他放下了所有的骄傲与尊严,用近乎祈求的口吻给源赖朝写了一封信:
“哥哥,我们之间有误会,无论如何,求你再见我一面,求你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求求你,求求你。”
这封信写成于源义经临时居住的驿站,而这个驿站的全名叫做“腰越驿站”,所以这封信,便是日本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腰越状》。
读罢信,源赖朝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在作重大决定时,他通常都没有表情,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九弟没犯错,这一点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聪明如他,怎会被几句谗言蒙蔽?梶原景时那点小心眼他也是清楚的,那家伙天生见不得别人好,谁的坏话他都没少说。
见还是不见?这是个问题。不过源赖朝没有思考太久,既然没有误会,又何必解释?
九弟,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错就错在你已经是个多余的人,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