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手不是鼓手。
鼓手名叫憨儿。憨儿这名儿也不是他爹娘为他起的。憨儿出生三个时辰了,胖乎乎的接生婆将他的红红的小屁股拍得青青的,他吭也不吭一声。
“怕不行了,你们准备后事吧。”接生婆丢下一句话,连他爹娘送给她的鸡蛋也不敢要,一溜烟地走了。憨儿的娘就开始大哭起来,他爹拿了床烂凉席,就要将憨儿包了,埋在后院。才放进凉席,憨儿“哇”地哭了起来。娘就不哭了,大笑起来,一把抱过憨儿,亲个不停。他爹更是高兴,想不到四十多了,还真得了个小子。二十多年前好不容易将憨儿娘娶进家门,却蛋也没能生一个,倒累坏了他爹。他爹是一身的病,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用药罐子泡着,成天如架手扶拖拉机,隆隆地咳嗽,响个不休。中年得子,自然是高兴得了不得,侍弄好娘俩,他爹喝了二两酒,喝了就上床去睡。不想,一觉没能醒来。
“这小子,是克星,将他爹克去了……”人们都说。
小子两个月了,还没有名字。吃他娘的奶,居然找不到奶头,还得让娘将奶头送进他嘴里。“是个憨憨,就叫憨儿吧。”他本家大伯建议说。他娘觉得也好,名字低贱一点,娃儿好养大。
小子确实好养,特能吃,才三岁,每餐能吃三大碗饭,比他娘吃得多好多。但吃得再多,他的话也不多,一棍子砸不出个屁来。“唉哟,我真是生了个憨儿子……”他娘常常叹息。叹息时间长了,有时禁不住留下眼泪来。憨儿见了,就用手抹娘的眼睛,黑乎乎的手在娘的脸上乱摸,将娘的脸抹得黑包公一样。娘就不哭了。五岁了,憨儿只会说几个简单的字,他说“吃”,就会一手将碗抢了过来;他说“娘”,就一头钻进了娘的怀里,要吃娘干瘪的奶头。伙伴们来喊他去玩,他一声不吭。当然,他也不会穿衣服。每天,娘先忙着给他先穿上衣服才能下地去做事。村子里的人,男女老少,都是“憨儿”“憨儿”地叫个不停。娘的心里,总象被一阵阵秋风掠过。
憨儿呢,成天就坐在个小板凳上,一动不动,娘不回来,他的屁股不挪个窝儿。那小板凳,是娘央求隔壁的木匠爷用香椿木板做成的,不大,也轻,很是结实。有了四岁多,憨儿才学会走路。这样,娘不在家时候,憨儿就可以搬着板凳走动了。娘回家的时候,憨儿就傻傻地笑,拿起小板凳,用根小木棍“嘭嘭”地敲。
居然,憨儿出来亮相了。那是村子里的二狗新婚大喜之日,神气的鼓乐队接了穿红挂绿的新娘子从门前走过,锣鼓咚咚地响,唢呐呜呜地叫。憨儿从家里冲了出来,左手拿着小板凳,右手拿着小木棍,拼命地敲打着。人家见了,就笑:“憨儿哟,别把家里的小板凳敲坏了,那可要挨你娘的骂的。”憨儿不管,人家敲,他也敲,一直跟到了二狗的新房门口。后来的结果是,憨儿得到了新郎倌二狗亲自递过来的两颗喜糖。憨儿拿了喜糖,急忙往家里跑。他在找他的娘。娘不在,憨儿就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拿着两颗喜糖,等着娘回来。快黑的时候,娘才从地里回来。一见憨儿的样子,抱着他呜呜地哭了起来。
再有红白喜事的时候,在梆梆响的锣鼓队后边,就多了一个小黑点,那就是憨儿用木棍敲着小板凳。人们也不撵他走,倒给他快些让道。憨儿俨然成了乐队的一员。末了,憨儿也会得到二三颗糖,有时也会有年长的人让憨儿坐上桌子吃饭。憨儿也是一句话不说,坐了上去,他只是吃饭,不吃菜。菜呢,属于他的那一小份子,他用小碗盛好,端回家里给娘吃。娘也不忍心吃,就又喂给憨儿吃。常常是,娘吃一口,憨儿才吃一口。吃来吃去,憨儿就有了笑声。咯咯地笑,不象小山子笑得那么甜,倒很象小铁棒敲碎玻璃的刺耳声。但憨儿还是不会说话。
有好几次,憨儿吃得高兴了,咯咯地笑过后,他就拿起了小板凳,用小木棍敲起来。敲给正在吃着饭菜的娘听。娘也咯咯地笑个不停。敲过四十多年鼓乐的刘老根听了,说,这小子,用板凳敲得比我还好,还有,这小子红喜事和白喜事敲得不同,这狗日的真是天才了。就拿来自己的一面老鼓,让憨儿敲。憨儿看了看,一把推开。刘老根又拿来,憨儿又推开。一面又拿过自己的小板凳,咚咚咚地敲起来。
几乎在每个晚上,娘从地里回来的时候,憨儿都会拿出小板凳敲上一阵子。娘笑了,憨儿才放下手中的木棍。于是就有人想着请憨儿去表演表演。有一次,在外发了大财的周大军的娘六十大寿,出了大价钱请憨儿专门去表演,憨儿不知什么时候躲进了床底下。闹得村子人寻了一个晚上。
有回村子里闹贼,黑影人进了木匠爷的家门,木匠爷大喊“抓强盗”,村子里人们都起来了,但就是不敢靠近贼人。十多岁的憨儿也穿了裤衩起来了,拿了小板凳,嘭嘭地跑着敲个不停。贼人慌了,扑腾一下跪了下来。第二天,憨儿小板凳抓贼的故事,长了脚一样传遍了村子。
十多岁的憨儿没能上学,他还只是会说简单的字,他的话只有他的娘能听懂,他也只懂他娘说的话。农闲的时候,村子里就多了一道风景,憨儿和娘坐在一起,憨儿用心地敲打着小板凳,娘静静地听着。有路过的人,听见了,也默默地站在一旁,看憨儿为娘敲小板凳。
就这样,一个小板凳,憨儿将娘的脸敲成了一朵绽开的花儿。这个小板凳,也将娘敲成了满头白发。
憨儿二十好几的人了,敲着小板凳为村子里的小山子、大狗子、李小娃娶进了新娘子,却没能给自己敲来一个花媳妇。娘说要为憨儿找个花媳妇,憨儿听懂了,号陶大哭,好几天不敲小板凳。憨儿说:“娘,你,我媳妇。”娘知道憨儿在说,娘就是他媳妇。娘心疼地一把将憨儿搂进了怀里:“你这个憨儿呀……”
憨儿三十岁那年,冬月的最后一天,白发苍苍的娘闭上了双眼。送娘的那天,憨儿走在最前头,又敲起了小板凳。老天下起了雨,如小石子样落在憨儿头上。憨儿手中的小木棍敲得更激烈,娘入土那刻,“嗵”地小板凳被敲破了。憨儿双膝跪在了娘的坟前。
木匠爷又用香椿板给憨儿做了个更结实的小板凳。但是人们再也没有看见憨儿拿出小板凳来敲,连敲打的声音也没有听到过。
憨儿不再敲小板凳。
只在每年冬月的最后一天,娘的忌日,人们才听见有敲打小板凳的声音响起。嘭——嘭嘭——仿佛从遥远的天际飘来,一声,又一声……整夜地在村子的每一个角落回荡。
这是我们村子里真正的鼓手啊。敲了一生鼓乐的刘老根捋着白须,悠悠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