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虽然学会昼伏夜行的方法,但在乱山中,夜行更是不便,加以不认得道路,遇险的机会很多,走过一夜,第二夜便不敢走了。她在早晨行人稀少的时候,遇见妇人女子才敢问道,遇见男子便藏起来。但她常走错了道,七天的粮已经快完了,那晚上她在小山岗上一座破庙歇脚。霎时间,黑云密布,大雨急来,随着电闪雷鸣。破庙边一棵枯树教雷劈开,雷音把麟趾的耳鼓几乎震破,电光闪得更是可怕。她想那破庙一定会塌下来把她压死,只是蹲在香案底下打哆嗦。好容易听见雨声渐细,雷也不响,她不敢在那里逗留,便从案下爬出来。
那时雨已止住了,天际仍不时地透露着闪电的白光,使蜿蜒的山路,隐约可辨。她走出庙门,待要往前,却怕迷了路途,站着尽管出神。约有一个时辰,东方渐明,鸟声也次第送到她耳边,她想着该是走的时候,背着小包袱便离开那座破庙。一路上没遇见什么人,朝雾断续地把去处遮拦着,不晓得从什么地方来的泉声到处都听得见。正走着,前面忽然来了一队人,她是个惊弓之鸟,一看见便急急向路边的小丛林钻进去。哪里提防到那刚被大雨洗刷过的山林湿滑难行,她没力量攀住些草木,一任双脚溜滑下去,直到山麓。她的手足都擦破了,腰也酸了,再也不能走。疲乏和伤痛使她不能不躺在树林里一块铺着朝阳的平石上昏睡。她腿上的血,殷殷地流到石上,她一点也不理会。
林外,向北便是越过梅岭的大道,往来的行旅很多。不知经过几个时辰,麟趾才在沉睡中觉得有人把她抱起来,睁眼一看,才知道被抱到一群男女当中。那班男女是走江湖卖艺的,一队是属于卖武耍把戏的黄胜,一队是属耍猴的杜强。麟趾是那耍猴的抱起来的,那卖武的黄胜取了些万应的江湖秘药来,敷她的伤口。他问她的来历,知道她是迷途的孤女,便打定主意要留她当一名艺员,耍猴用不着女子,黄胜便私下向杜强要麟趾。杜强一时任侠,也就应许了。他只声明将来若是出嫁得的财礼可以分些给他。
他们骗麟趾说他们是要到广州去,其实他们的去向无定,什么时候得到广州,都不能说。麟趾信以为真,便请求跟着他们去。那男人腾出一个竹箩,教她坐在当中,他的妻子把她挑起来。后面跟着的那个人也挑着一担行头,在他肩膀上坐着一只猕猴。他戴的那顶宽缘镶云纹的草笠上开了一个小圆洞,猕猴的头可以从那里伸出来。那人后面还跟着一个女子,牵着一只绵羊和两只狗,绵羊驮着两个包袱,最后便是扛刀枪的,麟趾与那一队人在斜阳底下向着满被野云堆着的山径前进,一霎时便不见了。
自从麟趾被骗以后,三四年间,就跟着那队人在江湖上往来。她去求神仙的勇气虽未消灭,而幼年的幻梦却渐次清醒。几年来除掉看一点浅近的白话报以外,她一点书也没有念,所认得的字仍是在家的时候学的,深字甚至忘掉许多。她学会些江湖伎俩,如半截美人、高跃、踏索、过天桥等等,无一不精,因此被全班的人看为台柱子,班主黄胜待她很好,常怕她不如意,另外给她好饮食。她同他们混惯了,也不觉得自己举动下流。所不改的是她总没有舍弃掉终有一天全家能够聚在一起的念头。神仙会化成人到处游行的话是她常听说的,几年来,她安心跟着黄胜走江湖,每次卖艺总是目光灼灼注视着围观的人们,人们以她为风骚,她却在认人。多少次误认了面貌与她父亲或家人相仿佛的观众。但她仍是希望着,注意着,没有一时不思念着。
他们真个回到离广州不远的一个城,住在真武庙倾破的后殿。早饭已经吃过,正预备下午的生意。黄胜坐在台阶上抽烟等着麟趾,因为她到街上买零碎东西还没回来。
从庙门外蓦然进来一个人,到黄胜跟前说:“胜哥,一年多没见了!”老杜摇摇头,随即坐在台阶上说:“真不济,去年那头绵羊死掉,小山就闷病了。它每出场不但不如从前活泼,而且不听话,我气起来,打了它一顿。那畜生可也奇怪,几天不吃东西,也死了。从它死后,我一点买卖也没做,指望赢些钱再买一只羊和一只猴,可是每赌必输,至终把行头都押出去了,现在来专意问大哥借一点。”
黄胜说:“我的生意也不很好,哪里有钱借给你使。”
老杜是打定主意的,他所要求非得不可。他说:“若是没钱,就把人还我。”他的意思是指麟趾。
老黄急了,紧握着手,回答他说:“你说什么?哪个人是你的?”
“那女孩子是我捡的,自然属于我。”
“你要,当时为何不说?那时候你说耍猴用不着她;多一个人养不起,便把她让给我。现在我已养了好几年,教会她各样玩意,你来要回去,天下没有这个道理。”
“看来你是不愿意还我了。”
“说不上还不还,难道我这几年的心血和钱财能白费了么?我不是说以后得的财礼分给你么?”
“好,我拿钱来赎成不成?”老杜自然等不得,便这样说。
“你!拿钱来赎?你有钱还是买一只羊、一只猴耍耍去吧,麟趾,怕你赎不起。”老黄舍不得放弃麟趾,并且看不起老杜,想着他没有赎她的资格。
“你要多少呢?”
“五百,”老黄说了,又反悔说,“不,不,我不能让你赎去,她不是你的人,你再别废话了。”
“你不让我赎,不成。多会我有五百元,多会我就来赎。”老杜没得老黄的同意,不告辞便出庙门去了。
自此以后,老杜常来跟老黄捣麻烦,但麟趾一点也不知道是为她的事,她也没去问。老黄怕以后更麻烦,心里倒想先把她嫁掉,省得老杜屡次来胡缠,但他总也没有把这意思给麟趾说,他也不怕什么,因为他想老杜手里一点文据都没有,打官司还可以占便宜。他暗地里托媒给麟趾找主,人约他在城隍庙戏台下相看,那地方是老黄每常卖艺的所在。相看的人是个当地土豪的儿子,人家叫他做郭太子。这消息给老杜知道,到庙里与老黄理论,两句不合,便动了武。幸而麟趾从外头进来,便和班里的人把他们劝开;不然,会闹出人命也不一定,老杜骂到没劲,也就走了。
麟趾问黄胜到底是怎么回事。老黄没敢把实在的情形告诉她,只说老杜老是来要钱使,一不给他,他便骂人。他对麟趾说:“因他知道我们将有一个阔堂会,非借几个钱去使使不可。可是我不晓得这一宗买卖做得成做不成,明天下午约定在庙里先耍着看,若是合意,人家才肯下定哪。你想我怎能事前借给他钱使!”
麟趾听了,不很高兴,说:“又是什么堂会!”
老黄说:“堂会不好么?我们可以多得些赏钱,姑娘不喜欢么?”
“我不喜欢堂会,因为看的人少。”
“人多人少有什么相干,钱多就成了。”
“我要人多,不必钱多。”
“姑娘,那是怎讲呢?”
“我希望在人海中能够找着我的亲人。”
黄胜笑了,他说:“姑娘!你要找亲人,我倒想给你找亲哪,除非你出阁,今生莫想有什么亲人,你连自己的姓都忘掉了!哈哈!”
“我何尝忘掉?不过我不告诉人罢了,我的亲人我认得,这几年跟着你到处走,你当我真是为卖艺么?你带我到天边海角,假如有遇见我的亲人的一天,我就不跟你了。”
“这我倒放心,你永远是遇不着的。前次在东莞你见的那个人,便说是你哥哥,愣要我去把他找来。见面谈了几句话,你又说不对了!今年年头在增城,又错认了爸爸!你记得么?哈哈!我看你把心事放开吧。人海茫茫,哪个是你的亲人?倒不如过些日子,等我给你找个好主,若生下一男半女,我保管你享用无尽。那时,我,你的师父,可也叨叨光呀。”
“师父别说废话,我不爱听。你不信我有亲人,我偏要找出来给你看。”麟趾说时像有了气。
“那么,你的亲人却是谁呢?”
“是神仙。”麟趾大声地说。
老黄最怕她不高兴,赶紧转帆说:“我逗你玩哪,你别当真,我们还是说些正经的吧,明天下午无论如何,我们得多卖些力气。我身边还有十几块钱,现在就去给你添些头面。我一会儿就回来。”他笑着拍麟趾的肩膀,便自出去了。
第二天下午,老黄领着一班艺员到艺场去,郭太子早已在人圈中占了一条板凳坐下。麟趾装饰起来,招得围观的人越多,一套一套的把戏都演完,轮到麟趾的踏索,那是她的拿手技术。老黄那天便把绳子放长,两端的铁钎都插在人圈外头。她一面走,一面演各种把式。正走到当中,啊,绳子忽然断了!麟趾从一丈多高的空间摔下来。老黄不顾救护她,只嚷说:“这是老杜干的。”连骂带咒,跳出人圈外到绳折的地方。观众以为麟趾摔死了,怕打官司时被传去做证人,一哄而散。有些人回身注视老黄,见他追着一个人往人丛中跑,便跟过去趁热闹。不一会,全场都空了。老黄追那人不着,气喘喘地跑回来,只见那两个伙计在那里收拾行头。行头被众人践踏,破坏了不少;刀枪也丢了好几把;麟趾也不见了。伙计说人乱的时候他们各人都紧伏在两箱行头上头,没看见麟趾爬起来,到人散后,就不见她躺在地上。老黄无奈,只得收拾行头,心里想这定是老杜设计把麟趾抢走,回到庙里再去找他计较,艺场中几张残破的板凳也都堆在一边。老鸦从屋脊飞下来啄地上残余的食物,树花重复发些清气,因为满身汗臭的人们都不见了。
黄胜找了老杜好几天都没下落,到郭太子门上诉说了一番。郭太子反说他是设局骗他的定钱,非把他押起来不可。老黄苦苦哀求才脱了险。他出了郭家大门,垂头走着,拐了几个弯,蓦地里与老杜在巷尾一个犄角上撞个满怀。“好,冤家路窄!”黄胜不由分说便伸出右手把老杜揪住。两只眼睛瞪得直像冒出电来,气也粗了。老杜一手揸住老黄的右手,冷不防给他一拳。老黄哪里肯让,一脚便踢过去,指着他说:“你把人藏在哪里?快说出来,不然,看老子今天结束了你。”老杜退到墙犄角上,扎好马步,两拳瞄准老黄的脑袋说:“呸!你问我要人!我正要问你呢。你同郭太子设局,把所得的钱半个也不分给我,反来问我要人。”说着,往前一跳,两拳便飞过来,老黄闪得快没被打着。巷口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巡警也来了。他们不愿意到派出所去,敷衍了巡警几句话,便教众人拥着出了巷口。
老杜跟着老黄,又走过了几条街。
老黄说:“若是好汉,便跟我回家分说。”
“怕你什么?去就去!”老杜坚决地说。
老黄见他横得很,心里倒有点疑惑。他问:“方才你说我串通郭太子,不分给你钱,是从哪里听来的狗谣言?”
“你还在我面前装呆!那天在场上看把戏的大半是郭家的手脚,你还瞒谁?”
“我若知道这事,便教我男盗女娼。那天郭太子约定来看人是不错,不过我已应许你,所得多少总要分给你,你为什么又到场上捣乱?”
老杜瞪眼看着他,说:“这就是胡说!我捣什么乱?你们说了多少价钱我一点也不知道,那天我也不在那里,后来在道上就见郭家的人们拥着一顶轿子过去,一打听,才知道是从庙里扛来的。”
老黄住了步,回过头来,诧异地说:“郭太子!方才我到他那里,几乎教他给押起来。你说的话有什么凭据?”
“自然有不少凭据。那天是谁把绳子故意拉断的?”老杜问。
“你!”
“我!我告诉你,我那天不在场,一定是你故意做成那样局面,好教郭太子把人抢走。”
老黄沉吟了一会,说:“这我可明白了。好兄弟,我们可别打了,这事一定是郭家的人干的。”他把方才郭家的人如何蛮横,为老杜说过一遍。两个人彼此埋怨,可也没奈他何,回到真武庙,大家商量怎样打听麟趾的下落。他们当然不敢打官司,也不敢闯进郭府里去要人,万一不对,可了不得。
老杜和黄胜两人对坐着。你看我,我看你,一言不发,各自急抽着烟卷。
郭家的人们都忙着检点东西,因为地方不靖,从别处开来的军队进城时难免一场抢掠。那是一所五进的大房子,西边还有一个大花园,各屋里的陈设除椅、桌以外,其余的都已装好,运到花园后面的石库里,花园里还留下一所房子没有收拾。因为郭太子新娶的新奶奶忌讳多,非过百日不许人搬动她屋子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