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正在谈着,孩子跑进来说:“婶婶,外面有一个人送信来,说要亲自交给你。”她立时放下手活说了一声“失陪”,便随着孩子出去了。梦鹿目送着她出了厅门,黄先生低声对他说:“你方才那些话,她听了不生气么?这叫我也很难为情。你这一说,她一定不肯去了。”梦鹿回答说:“不要紧,我常用这样的话激她。我看,现在有许多女子在公共机关服务,不上一年半载若不出差错,便要厌腻她们的事情,尤其是出洋回来的女学生,装束得怪模怪样,讲究的都是宴会跳舞,哪曾为所要做的事情预备过?她还算是好的。回国后还不十分洋化,可喜欢谈政治,办党的事情她也许会感兴趣,只与我不相投便了,但无论如何,我总不阻止她,只要她肯去办就成。”
他们说着,妻子又进来了。梦鹿问:“谁来的信,那么要紧?”
妻子腼腆地说:“是卓先生的,那个人做事,有时过于郑重,一封不要紧的信,也值得这样张罗!”说着,一面走到原处坐下做她的活。
丈夫说:“你始终没告诉我卓先生是干什么事的人。”妻子没说什么。
他怕她有点不高兴,就问她黄先生要她去办党的事她答应不答应。她没有拒绝,算是允许了。
黄先生得了她的允许,便站立起来,志能止住说:“现在快三点钟,请坐一回,用过点心再走未晚。”
黄先生说:“我正要请东野先生一同到会贤居去吃炒粉,不如我们都去吧,也把延禧带去。”
她说:“家里雇着厨子,倒叫客人请主人出去外头吃东西,实在难为情了。”
梦鹿站起来,向窗外一看,说:“不要紧,天早晴了。黄先生既然喜欢会贤居,让我做东,我们就一同陪着走走吧。”
妻子走到楼梯旁边顺便问她丈夫早晨去找雁潭的事,他摇摇头说:
“还没找着,过几天再打听去。他早已搬家了。”
妻子换好衣服下来,一手提着镜囊,一手拿着一个牛奶瓶子,对丈夫说:“大哥,你今天忘了喝你的奶子了,还喝不喝?”
“噢,是的,我们正渴得慌,三个人分着喝完再走吧。”
妻子说:“我不喝,你们二位喝吧。我叫他们拿两个杯来。”她顺手在门边按电铃。丈夫说:“不必搅动他们了,这里有现成的茶杯,为什么不拿出来用?”他到墙角,把那古董柜开了,拿出一个茶碗,在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来揩拭几下,然后倒满了一杯递给客人。黄先生让了一回,就接过去了。他将瓶子送到唇边,把剩下的奶子全灌入嘴里。
妻子不觉笑起来,对客人说:“你看我的丈夫,喝牛乳像喝汽水一样,也不怕教客人笑话。”正说着,老妈子进来,妻回头对她说:“没事了,你等着把瓶子拿去吧。噢,是的,你去把延禧少爷找来。”老妈子应声出去了。她又转过来对黄先生笑说:“你见过我丈夫的瓶子书架么?”
“哈,哈,见过!”
梦鹿笑着对黄先生说:“那有什么稀奇,她给我换了些很笨的木柜,我还觉得不方便哪。”
他们说着,便一同出门去了。
殷勤的家雀一破晓就在屋角连跳带噪,为报睡梦中人又是一天的起首。延禧看见天气晴朗,吃了早饭,一溜烟地就跑到学校园里种花去了。
那时学校的时计指着八点二十分,梦鹿提着他的书包进教务室,已有几位同事先在那里预备功课。不一会,上课铃响了。梦鹿这一堂是教延禧那班的历史,铃声还没止住,他已比学生先入了讲堂,在黑板上画沿革图。
他点名点到丁鉴,忽然想起昨天借了她的雨伞,允许今天给带回来,但他忘记了。他说:“丁鉴,对不起,我忘了把你的雨伞带回来。”
丁鉴说:“不要紧,下午请延禧带来,或我自己去取便了。”
她说到“延禧”时,同学在先生面前虽不敢怎样,坐在延禧后面的,却在暗地推着他的背脊。有些用书挡着向到教坛那面,对着她装鬼脸。
梦鹿想了一想,说:“好,我不能失信,我就赶回去取来还你吧,下一堂是自由习作,不如调换上来,你们把文章做好,我再给你们讲历史,待我去请黄先生来指导你们。”他果然去把黄先生请来,对他说如此这般,便急跑回家办那不要紧的大事去了。大家都知道他的疯气,所以不觉得稀奇。
这芳草街的寓所,忽然门铃怪响起来。老妈子一开门,看见他跑得气喘喘地,问他什么原故,他只回答:“拿雨伞!”
老妈子看着他发怔,因为她想早晨的天气很好。妻子在楼上问是谁,老妈子替回答了。她下来看见梦鹿额上点点的汗,忙用自己的手巾替他擦。她说:“什么事体,值得这样着急?”
他喘着说:“我忘了把丁鉴的雨伞带回去!到上了课,才记起来,真是对不起她!”说完,拿着雨伞反身就要走。
妻子把他揪住说:“为什么不坐车子回来,跑得这样急喘喘地?且等一等,雇一辆车子回去吧。小小事情,也值得这么忙,明天带回去给她不是一样么?看你跑得这样急,若惹出病来,待要怎办?”
他不由得坐下,歇一会,笑说:“我怎么没想到坐车子回来?”妻子在一旁替他拭额上的汗。
女仆雇车回来,不一会,门铃又响了。妻子心里像预先知道来的是谁,在老妈子要出去应门的时候告诉她说:“若是卓先生来,就说我不在家。”老妈子应声“哦”,便要到大门去。
梦鹿很诧异地对妻子说:“怎么你也学起官僚派头来了!明明在家,如何撒谎?”他拿着丁鉴的雨伞,往大门跑。女仆走得慢,门倒教他开了,来的果然是卓先生!
“夫人在家么?”
“在家。”梦鹿回答得很干脆。
“我可以见见她么?”
“请进来吧。”他领着卓先生进来,妻子坐在一边,像很纳闷。他对妻子说:“果然是卓先生来。”又对卓先生说:“失陪了,我还得到学校去。 ”
他回到学校来,三小时的功课上完,已经是十一点半了。他挟着习作本子跑到教务室去,屋里只有黄先生坐在那里看报。
“东野先生,功课都完了么?方才习作堂延禧问我‘安琪儿’怎解,我也不晓得要怎样给他解释,只对他说这是外国话,大概是‘神童’或是‘有翅膀的天使’的意思。依你的意思,要怎样解释?可怪人们偏爱用西洋翻来的字眼,好像西洋的老鸦,也叫得比中国的更有音节一般。”
“你说的大概是对的,这些新名词我也不大高明,我们从前所用的字眼,被人家骂做‘盲人瞎马的新名词’,但现在越来越新了,看过之后,有时总要想了一阵,才理会说的是什么意思,延禧最喜欢学那些怪字眼。说他不懂呢?他有时又写得像一点样子。说他懂呢?将他的东西拿去问他自己,有时他自己也莫名其妙,我们试找他的本子来看看。”
他拿起延禧的卷子一翻,看他自定的题目是“失恋的安琪儿”,底下加了两个字“小说”在括弧当中,梦鹿和黄先生一同念。
“失恋的安琪儿,收了翅膀,很可怜变成一只灰色的小丑鸭,在那蔷薇色的日光底下颤动。嘴里咒诅命运的使者,说:‘上帝呵,这是何等异常的不幸呢?’赤色的火焰像微波一样跟着夜幕蓦然地卷来,把她女性的美丽都吞咽了!这岂不又是一场赤色的火灾么?”
黄先生问:“什么叫做‘灰色的’‘赤色的’‘火灾’‘上帝呵’等等,我全然不懂!这是什么话?”
梦鹿也笑了:“这就是他的笔法,他最喜欢在报上杂志上抄袭字眼,这都是从口袋里那本自抄的《袖珍锦字》翻出来的。我用了许多工夫给他改,也不成功,只得随着他所明白的顺一顺罢了。”
黄先生一面听着,一面提着书包往外走,临出门时,对梦鹿说:“昨天所谈的事,我已告诉了那位朋友,不晓得嫂夫人在什么时候能见他?”
梦鹿说:“等我回去再问问她吧。”他整整衣冠,把那些本子收在包里,然后到食堂去。
下午功课完了,他又去打听雁潭的地址,他回家的时候恰打六点。女仆告诉他太太三点钟到澳门去了。她递给他一封信,梦鹿拆开一看,据说是她的姑母病危,电信到时已到开船时候,来不及等他,她应许三四天后回家。梦鹿心里也很难过,因为志能的亲人只剩下在澳门的姑母,万一有了危险,她一定会很伤心。
他到书房看见延禧在那里写字,便对他说:“你婶婶到澳门去了,今晚上没有人给你讲书。你喜欢到长堤走走么?”孩子说:“好吧,我跟叔叔去。”他又把日间所写的习作批评了一会,便和他出门去。
志能去了好几天没有消息,梦鹿也不理会。他只一心惦着找雁潭的下落,下完课,就在豪贤街一带打听。
又是一个下午,他经过一条小巷,恰巧遇见那个卖过鼠肉馄饨的,梦鹿已经把他忘掉,但他一见便说:“先生,这几天常遇见,莫不是新近从别处搬到这附近来么?”梦鹿略一定神,才记起来。他摇头说:“不,我不住在这附近,我只要找一个朋友。”他把事由给卖馄饨的述说一遍。真是凑巧,那人听了便说他知道,他把那家的情形对梦鹿说,梦鹿喜出望外,连说:“对对!”他谢过那人,一直走到所说的地址。
那里是个营业的花园,花匠便是园主,就在园里一座小屋里住,挨近金鱼池那边还有两座小屋,一座堆着肥料和塘泥,旁边一座,屋脊上瓦块凌乱,间用茅草铺盖着,一扇残废的蚝壳窗,被一根粘满泥浆的竹竿支住。地上一行小坳,是屋檐的溜水所滴成,破门里便是一厅一房,窗是开在房中的南墙上,所以厅里比较暗。
厅上只有一张黄到带出黑色的破竹床,一张三脚不齐的桌子,还有一条长凳。墙下两三个大小不等欲裂不裂的破烘炉,落在地下一掬烧了半截的杂柴。从一个炉里的残灰中还隐约透出些少零星的红焰。壁上除被炊烟熏得黝黑以外,没有什么装饰。桌上放着两双筷子和两个碗,一碗盛着不晓得吃过多少次的腐乳,一碗盛着萝卜,还有几荚落花生分散在旧报纸上。梦鹿看见这光景,心里想一定是那卖馄饨的说错了。他站在门外踌躇着,不敢动问屋里的人。在张望间,一个二十左右的女孩子从里间扶着一位瞎眼的老太太出来。她穿的虽是经过多数次补缀的衣服,却还光洁,黑油油的头发,映着一副不施脂粉的黄瘦脸庞,若教她披罗戴翠,人家便要赞她清俊;但是从百补的布衫衬出来,可就差远了。
梦鹿站了一会,想着雁潭的太太虽曾见过,可不像里头那位的模样,想还是打听明白再来,他又到花匠那里去。
屋里,女儿扶着老太太在竹床上,把筷子和饭碗递到她手里。自己对坐在那条长凳上,两条腿夹着桌腿,为的是使它不左右地摇晃,因为那桌子新近缺了一条腿,她还没叫木匠来修理。
“娘,今天有你喜欢的萝卜。”女儿随即挟起几块放在老太太碗里,那萝卜好像是专为她预备的,她还把花生剥好,尽数给了母亲,自己的碗里只有些腐乳。
“慧儿,你自己还没得吃,为什么把花生都给了我?”其实花生早已完了,女儿恐怕母亲知道她自己没有,故意把空荚捏得呯呯地响。她说:
“我这里还有呢。”正说着,梦鹿又回来,站在门外。
她回头见破门外那条泥泞的花径上,一个穿蓝布大褂的人在那里徘徊。起先以为是买花的人,并不介意。后来觉得他只在门外探头探脑,又以为他是“花公子”之流,急得放下饭碗,要把关不严的破门掩上。因为向来没有人在门外这样逗留过,女孩子的羞耻心使她忘了两腿是替那三腿不齐的桌子支撑着的,起来时,不提防,砰然一声,桌子翻了!母亲的碗还在手里,桌上的器具满都摔在地上,碎的碎,缺的缺,裂的裂了。
“什么原故?怎么就滑倒了?”瞎母亲虽没生气,却着急得她手里的筷子也掉在地上。
女儿没回答她,直到门边,要把破门掩上。梦鹿已进一步踏入门里。他很和蔼地对慧儿说:“我是东野梦鹿,是雁潭哥的老同学,方才才知道你们搬到这里来。想你就是环妹吧?我虽然没见过你,但知道你。 ”慧儿不晓得要怎样回答,门也关不成,站在一边发愣。梦鹿转眼看见瞎老太太在竹床上用破袖掩着那声泪俱尽的脸。身边放着半碗剩下的稀饭,地下破碗的片屑与菜酱狼藉得很,桌子翻倒的时候,正与他脚踏进来同时,是他眼见的。他俯身把桌子扶起来,说:“很对不起,搅扰你们的晚饭。” 女儿这才蹲在地上,收拾那些残屑,屋里三个人都静默了,梦鹿和女孩子捡着碎片,只听见一块一块碗片相击的声,他总想不到雁潭的家会穷到这个地步。少停,他说一声“我一会儿回来”,便出门去了。
原来雁潭于前二年受聘到广州,只授了三天课就一病不起。他有两个妹妹,一个名叫翠环,一个就叫慧儿。他的妻子是在东洋时候娶的,自他死后不久便投到无着庵带发修行去了。老母因儿子死掉,更加上儿媳妇出家,悲伤已极。去年忽然来了一个人,自称为雁潭的朋友,献过许多殷勤,不到四个月,便送上二百元聘金把翠环娶去。家人时常聚在一起,很热闹了一些时日。但过了不久,女婿忽然说要与翠环一同到美国留学去。他们离开广州以后大约二十天,翠环在太平洋中来信,说她已被卖,那人也没有踪迹了!
一天,母亲忽得了一封没贴邮票的欠资信,拆开是一幅小手绢,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