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小姐要等你做到军官的时候才许你成婚么?现在有那么好机会不投,还等什么时候呢?从前要做武官是考武秀、武举,现在只要先上梁山做大王,一招安至小也有排长、连长。你瞧金成有好几个朋友从前都是山寨里的八拜兄弟,现在都做了什么司令、什么镇守使了。听说还有想做督军的哪……”祖凤插嘴说:“督军是什么?”金权答道:“哎,你还不知道么?督军就是总督和将军合成一个的意思,是全国最大的官。我想做官的道路,再没有比这条简捷的了。当兵和做强盗本来没有什么分别,不过他们的招牌正一点,敢青天白日地抢人,我们只在暗里胡挝就是了。
你就同我去吧,一定没有伤害的。”祖凤说:“你说的虽然有理,但这些话决不能对小姐说起的。我还是等着别的机会吧。”金权说:“呀,你真呆!对付女人是一桩极容易的事情,你何必用真实的话对她说呢?往时你有聪明骗她出来,现在就不能再哄她一次么?我想你可以对她说现在各处的人民都起了勤王的兵,你也要投军去。她听了一定很喜欢,那就没有不放你去的道理。”祖凤给他劝得活动起来,就说:“对呀!这法子稍微可以用得。我就相机行事吧。”金权说:“那么,我先回去候你的信。 ”他说完,走几步,又回头说:“你可不要对她提起金成的名字。”
祖凤进去和和鸾商量妥当,第二天和金权一同搬到金成那里。他们走了两三天才到山麓。祖凤扶着和鸾一步一步地上去,歇了好几次才到山顶。那山上有几间破寨,金成就让他们二人同在一间小寨住着。他们常常下山,有时几十天也不回来一次。和鸾在那里越觉寂寞,因为从前还有几个邻村的妇人来谈谈,现在山上只有她和几个守寨的老贼。她每日有这几个人服侍,外面虽觉好些,但精神的苦痛是比从前厉害得多。
她正在那里闷着,老贼金照跑进来说:“小姐,他们回来了,现在都在金权寨里哪。祖凤叫我来问小姐要穿的还是要戴的,请告诉他,他可以给小姐拿来。”他的口音不大清楚,所以和鸾听不出什么意思来。和鸾说:“你去叫他来吧。我不明白你所说的是什么意思。”金照只得就去叫祖凤来。和鸾说:“金照来说了大半天,我总听不出什么意思。到底问我要什么?”祖凤从口袋里掏出几只戒指和几串珠子,笑着说:“我问你是要这个,或是要衣服。”和鸾诧异到了不得,注目在祖风脸上说:“呀呀!这是从哪里得来的?你莫不是去打劫么?”祖凤从容地说:“哪里是打劫,不过咱们的兵现在没有正饷,暂时向民间借用。可幸乡下的绅士们都很仗义,他们捐的钱不够,连家里的金珠宝贝都拿出来。这是发饷时剩下的。
还有好些绸缎哪。你若要时,我叫人拿来给你挑选几件。”和鸾说:“这些东西,现时在我身上都没有什么用处。你下次出差去的时候,记得给我带些书籍来,我可以借此解解心闷。”祖凤笑说:“哈哈,谁愿意带那些笨重的东西上山呢?现在的上等女人都不兴念书了。我在省城,瞧见许多太太、夫人们都是这样。她们只要粉擦得白,头梳得光,衣服穿得漂亮就够了。不就女人,连男子也是如此。前几年,我们的营扎在省城一间什么南强公学,里头的书籍很多,听说都是康圣人的。我们兄弟们嫌那些东西多占地位,一担只卖一块钱,不到三天,都让那班小贩买去包东西了。况且我们走路要越轻省越好,若是带书籍,不上三五本就很麻烦啦。好吧,你若是一定要时,我下次就给你带几本来。”说话时,金权又来把他叫去。
祖凤跑到金成寨里,瞧见三四个喽啰坐在那里,早猜着好事又来了。金成起来对祖凤说道:“方才钦哥和琉哥来报了两宗肥事:第一是梁老太爷过几天要出门,我们可以把他拿回来。他儿子现时在京做大官,必定要拿好些钱财来赎回去;第二件是宁阳铁路这几个月常有金山丁 往来。我想找一个好日子,把他们全网打来。我且问你办哪一样最好?劫火车虽说富足一点,但是要用许多手脚。若是劫梁老太爷,只须五六个人就够了。”祖凤沉吟半晌说:“我想劫火车好一点。若要多用人,我们可以招聚些。”金成说:“那么,你就先到各山寨去招人吧。约好了我们再出发。”
那日下午,火车从北街开行。搭客约有二百余人,金成、祖凤和好些喽啰都扮做搭客,分据在二、三等车里。祖凤拿出时计来一看,低声对坐在身边的同伴说:“三点半了,快预备着。”他说完把窗门托下来,往外直望。那时火车快到汾水江地界,正在蒲葵园或芭蕉园中穿行,从窗一望都是绿色的叶子,连人影也不见。走的时候,车忽然停住。祖凤、金成和其余的都拿出手枪来,指着搭客说:“是伶俐人就不要下车。个个人都得坐定,不许站起来。”他们说的时候,好些贼从蒲葵园里钻出来,各人都有凶器在手里。那班贼上了车,就对金成说:“先把头、二等车封锁起来,我们再来验这班孤寒鬼。”他们分头挡住头、二等的车门,把那班三等客逐个验过。教每人都伸手出来给他们瞧。若是手长得幼嫩一点的就把他留住。其余粗手、赤脚、肩上有瘢和皮肤粗黑的人,都让他们下车。他们对那班人说:“饶了你们这些穷鬼吧。把东西留下,快走。不然,要你们的命。”祖凤把客人所看的书报、小说胡乱抢了几本藏在自己怀中,然后押着那班被掳的下来。
他们把留住的客人,一个夹一个下来。其中有男的,有女的,有金山丁、官僚、学生、工人和管车的,一共有九十六人。那里离河不远,喽啰们早已预备了小汽船在河边等候。他们将这九十六人赶入船里,一个挨一个坐着。且用枪指着,不许客人声张。船走了约有二点钟的光景,才停了轮,那时天已黑了。他们上岸,穿过几丛树林,到了一所荒寨。金成吩咐众喽啰说:“你们先去弄东西吃。今晚就让这些货在这里。挑两三个女人送到我那里去,再问凤哥、权哥们要不要。若是有剩就随你们的便。”喽啰们都遵着命令,各人办各人的事去了。
第二天早晨,众贼都围在金成身边,听候调遣。金成对金权说:“女人都让你去办吧。有钱的叫她家里来赎;其余的,或是放回或是送到澳门去,都随你的便。”他又把那些男子的姓名、住址问明白,派喽啰各处去打听,预备向他们家里拿相当的金钱来赎回去。喽啰们带了几个外省人来到他跟前。他一问了,知道是做官、当委员的,就大骂说:“你们这些该死的,只会铲地皮,和与我们做对头,今天到我手里,别再想活着。人来,把他们捆在树上,枪毙。”众喽啰七手八脚,不一会都把他们打死了。
三五天后,被派出去的喽啰都回来报各人家里的景况。金成叫各人写信回家取钱,叫祖凤检阅他们的书信。祖凤在信里瞧见一句“被绿林之豪掳去……七月三十日以前……”和“六年七月十九”,就叫那写信的人来说:“你这信,到底包藏些什么暗号?你要请官兵来拿我们么?”他指着“绿林”“掳”“六年七月”等字,问说:“这些是什么字?若说不出来,就要你的狗命。现在明明是六月,为何写六年七月?”祖凤不认得那些字,思疑里面有别的意思。所以对着那人说:“凡我不认得的字都不许写,你就改作‘被山大王捉去’,和‘丁巳六月’吧。以后再这样,可就不饶你了。
晓得么?”检阅时,金权带了两个人来,说:“这两个人实在是穷,放了他们吧。”祖凤说:“金成说放就放,我不管。 ”他就跑到金成那里说:“放了他们吧。”金成说:“不。咱们决不能白放人。他们虽然穷,命还是有用的。咱们就要他们的命来警戒那些有钱而不肯拿出来的人。你且把他们捆在那边,再叫那班人出来瞧。”金成瞧那些俘虏出来,就对他们说:“你们都瞧那两个人就是有钱不肯花的。你们若不赶快叫家里拿钱来,我必要一天把你们当中的人枪毙两个,像他们现在一样。”众人见他们二人死了,都吓得哆嗦起来。祖凤说:“你们若是精乖,就得速速拿钱来,省得死在这里。”
他们在那寨里正摆布得有条有理,一个喽啰来回报说:“官军已到北街了。”金成说:“那么,我们就把这些人分开吧。我和祖凤、金权同在一处,将二十人给我们带去。剩下的叫金球和金胜分头带走。”祖凤把四个司机人带来,说:“这四个是工人,家里也没有什么钱,不如放了他们吧。”金成说:“凤哥,你的打算差了。咱们时常要在铁路上往来,若是放他们回去,将来的祸根不小。我想还是请他们去见阎王好一点。”
他们把那几个司机人杀掉以后,各头目带着自己的俘虏分头逃走。金成、祖凤和金权带着二十人,因为天气尚早,先叫他们伏在蒲葵园的叶下,到晚上才把他们带出来。他走了一夜才到山寨。上山后,祖凤拿几本书赶紧跑到自己的寨里,对和鸾说:“我给你带书来了。我们挝了好些违抗王师的人回来,现在满山寨都是人哪。”和鸾接过书来瞧一瞧,说:“这有什么用?”他悻悻地说:“你瞧!正经给你带来,你又说没用处。我早说了,倒不如多挝几个人回来更好哪。”和鸾问:“怎么说?”“我们挝人回来可以得着他们家里的取赎钱。”和鸾又问:“怎样叫他们来赎,若是不肯来,又怎办?”祖凤说:“若是要赎回去的话,他们家里的人可以到澳门我们的店里,拿二三斤鸦片或是几箱好烟叶做开门礼,我们才和他讲价。若不然,就把他们治死。”和鸾说:“这可不是近于强盗的行为么?”他心里暗笑,口里只答应说:“这是不得已的。”他恐怕被和鸾问住,就托故到金成寨里去了。
过不多的日子,那班俘虏已经被人赎回一大半。那晚该祖凤的班送人下山。他用手巾把那几个俘虏的眼睛缚住,才叫喽啰们扶他们下山,自己在后头跟着。他去后不到三点钟的工夫,忽然山后一阵枪声越响越近。金成和剩下的喽啰各人携着枪械下山迎敌。枪声一呼一应,没有片刻停止。和鸾吓得不敢睡,眼瞧着天亮了,那枪声还是不息。她瞧见山下一支人马向山顶奔来,一面旗飘荡着,却认不得是哪一国的旗帜。她害怕得很,要跑到山洞里躲藏。一出门,已有两个兵追着她。她被迫到一个断崖上头,听见一个兵说:“吓,这里还有那么好的货,咱们上前把她搂过来受用。”那兵方要进前,和鸾大声喝道:“你们这些作乱的人,休得无礼!”二人不理会她,还是要进步。一个兵说:“呀,你会飞!”他们挝不着和鸾,正在互相埋怨。一个军官来到,喝着说:“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跟我到处搜去。”
从这军官的服装看来,就知道他是一位少校。他的行动十分敏捷,像很能干似的。他搜到和鸾所住的寨里,无意中搜出她的衣服。又把壁上的琵琶拿下来,他见上面贴着一张红纸条,写着“表寸心”,底下还写了她自己的名字。军官就很是诧异,说:“哼,原来你在这里!”他回头对众兵丁说:“拿住多少贼啦?”都说:”“也没有。”
“没有。“女人呢?”他把衣物交给兵丁,叫他们先下山去,自己还在那里找寻着。
唉!他的寻找是白费的。他回到营里,天色已是不早,就叫卫兵拿了一盏油灯来,把所得的东西翻来覆去地瞧着。他叹息几声,把东西搁下,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半晌的工夫,他就拿起笔来写一封信:
贤妻如面:此次下乡围捕,于贼寨中搜出令姐衣物多件,然余遍索山中,了无所得,寸心为之怅然。忆昔年之年,余犹以虐谑为咎,今而后知其为贼所掳也。兹命卫卒将衣物数事,先呈妆次,俟余回时,再为卿详道之。
夫祯白
他把信封好,叫一个兵来将信件拿去。自己眼瞪瞪坐在那里,把手向腿上一拍。门外的岗兵顺着响处一望,仿佛听着他的长官说:“啊,我现在才明白你的意思。只是你害杀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