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于齐声赞颂玉林嫂的大度之余,就分头去替老尼服务去了。可是事不凑巧,老尼服了几剂药,又挨了半个多月之后,终于断了气,死了。玉林嫂听到了这个消息,就丢下了正在烧的饭锅,一直的跑到了庙里,先将老尼的尸身床边搜索了好大半天,然后又在地下壁间破桌底里,发掘了个到底,搜寻到了傍晚,眼见得老尼有私藏的风说是假的了,她就气忿忿的守在庙里,不肯走开。第二天早晨,村里的有志者一角二角的捐集起了几块钱,买就了一具薄薄的棺材来收殓老尼的时候,玉林嫂乘众人不备的当中,一把抢了棺材盖子就走。众人追上去问她是何道理,她就说老尼还欠她两块钱未还,这棺材盖是要拿去抵账的。于是再由群人集议,只好再是一角二角的凑集起来,合成了两块钱的小洋去向玉林嫂赎回这具棺材盖子。但是收殓的时候,玉林嫂又来了,她说两块钱的利子还没有,硬自将老尼身上的一件破棉袄剥去了充当半个月的利息,结果,老尼只穿了一件破旧的小衫被葬入了地下。
还有一个小例,是下村阿德老头的一出悲喜剧。阿德老头一生不曾结过婚;年轻的时候,只帮人种地看牛,赚几个微细的工资,有时也曾上邻村去当过长工。他半生节衣缩食,一共省下了二三十块钱来买了两亩沙地,在董玉林的沙田之旁。现在年纪大了,做不动粗工了,所以只好在自己的沙地里搭起了一架草舍,在那里等待着死。因为坐吃山空,几个零钱吃完了,故而在那一年的八月半向董玉林去借了一块大洋来过节。到了这一年的年终,董玉林就上阿德的草舍里去坐索欠款的本利,硬要阿德两亩沙地写卖给他。
阿德于百般哀告之后,董玉林还是不肯答应,所以气急起来,只好含着老泪,奔向了江边说:“玉林呀玉林,你这样的逼我,我只好跳到江里去寻死了!”董玉林拿起一枝竹竿,追将上来,拼命的向阿德后面一推,竟把这老头挤入到了水里。一边更伸长了竹竿,一步一步的将阿德推往深处,一边竖来眉毛,咬紧牙齿,又狠狠地说:“你这老不死,欠了我的钱不还,还要来寻死寻活么?我索性送了你这条狗命!”末了,阿德倒也有点怕起来了,只好大声哀求着说:“请你救救我的命吧!我写给你就是,写给你就是!”这一出喜剧,哄动了远近的村民都跑了过来旁看热闹。结果,董玉林只找出了十几块钱,便收买了阿德老头的那两亩想作丧葬本用的沙地。
董玉林夫妇对于放款积财既如此地精明辣手,而自奉也十分的俭约;比如吃烟吧,本来就是一件不必要的奢侈,但两人在长夜的油灯光下当计算着他们的出入账目时,手空不过,自然也要弄一支烟管来咬咬。单吸烟叶,价目终于太贵,于是他们就想出了一个方法,将艾叶蓬蒿及其他的杂草之类,晒干了和入在烟叶之内。火柴买一盒来之后,也必先施一番选择,把杠子粗的火柴拣选出来,用刀劈作两分三分,好使一盒火柴收作盒半或两盒的效用。
董家的财产自然愈积愈多了,附近的沙田山地以及耕牛器具之类,半用强买半用欺压的手段,收集得比董长子的时代增加到了三四倍的样子。但是不能用金钱买,也不能用暴力得的儿子女儿,在他们结婚后七年之中,却生一个死一个地死去了五个之多。同村同姓的闲人等,之当冬天农事暇,坐上香火厅前去烤榾柮①[
]火,谈东邻西舍的闲天的时候,每嗤笑着说:“这一对鬼夫妻,吮吸了我们的血肉还不够,连自己的骨肉都吮吸到肚里去了;我们且张大着眼睛看吧!看他们那一分恶财,让谁来享受!”这一种田地被他们剥夺了去以后的村人的毒语,董玉林夫妇原也是常有得听到;而两夫妇在半夜里于打算盘上流水账上得疲倦的时候,也常常要突地沉默着回过头来看看自家的影子,觉得身边总还缺少一点什么。于是玉林嫂发心了,要想去拜拜菩萨,求求子嗣;董玉林也想到了,觉得只有菩萨可以使他们的心愿满足实现。
但是他们上远处去烧香拜佛,也不是毫无打算地出去的。第一,总得先预备半年,积贮了许多本地的土货,好教一船装去,到有灵验的庙宇所在地去卖;第二,船总雇的是回头便船,价钱可以比旁人的贱到三分之二,并且杀到了这一个最低船价之后,有时候还要由他们自己去兜集几个同行者来,再向这些同行者收集些搭船的船钞。所以别人家去烧香拜佛,总是去花一笔钱在佛门弟子身上的,独有董玉林夫妇的烧香拜佛却往往要赚出一笔整款来,再去加增他们的放重利的资本。并且他们的自奉的俭约,有时候也往往会施行到菩萨的头上。
譬如某大名刹的某某菩萨,要制一件绣袍的时候,这事情,总是由大善士董玉林夫妇去为头写捐的回数多,假使一件绣袍要大洋五十元的话,他们总要去写集起七十元的总款,才兹去作。而做绣袍的店里,也对董大善士特别的肯将就,肯客气;倘使别人去定,要五十元一件的绣袍,由董大善士去定,总可以让到三十五元或竟至三十元左右。因为董大善士市面很熟悉,价格都知道,这倒还不算稀奇,最取巧的,是董大善士能以半价去买到外面是与原定上货一样好看的次货来充材料,而材料的尺寸又要比原定的尺寸短小一点;虽然庙祝在替菩萨穿上身去的时候要多费一点力,但董大善士的旅费、饮食费、交际费,却总可以包括在内了。
董大善士更因为老发起这一种工程浩大的善举之故,所以四乡结识的富绅地主也特别的多。这些富绅地主,到了每年的冬天,拿出钱来施米施衣,米票钱票,总要交一大把给董大善士,托他们夫妇在就近的乡间去酌量施散。故而每年冬天非但董玉林夫妇的近亲戚属,以及自家家里的长工短工,都能受到董大善士的恩惠,就是董大善士养在家里的猪羊鸡犬,吃的也都是由米票向米店去换来的糠糜。至于棉衣呢,有时候也会钻到他们夫妇的被里去变了胎,有时候也会上他们自己雇的短工的人家去变作了来年农忙时候的一工两工的工资的预付。
最有名的董氏夫妇的一件善举,是在那一年村里有瘟疫之后的施材。董玉林向城里的善堂去领了一笔款来之后,就雇工动手,做了十几具棺木,寄放在董氏的家庙里待施。木头都是近村山上不费钱去斫来的松木,而棺材匠也是临时充数,只吃饭不拿钱的邻村的木匠。凡须用这一批棺木的人,多要出一点手续费;而棺木的受用者还有一个必须是矮子的条件,因为这一批施材作得特别的短小,长一点的尸身放下去,要把双脚折短来的缘故。
董玉林夫妇既积了财,又行了善,更敬了神,菩萨自然也不得不保佑他们了,所以自从他们现在的那位大小姐婉珍生下地来以后,竟一帆风顺,毫无病痛地被他们养大到了成人;其后过不上几年,并且还又添上了一位可以继家传后的儿子大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