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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谁来领导哈佛 (1)

校长找不到一个确定的机构来对之负责,而要权衡校内校外(包括校友)的各种势力进行治理。校长没有一个确定的负责对象,大学结构庞大松散,大家各自为政、互不买账,无怪接任萨默斯当临时校长的前校长德里克·C.博克会将哈佛比之于印度。现在连文理学院的教授是否代表着哈佛教授这一点都搞不清楚。所以,许多人呼吁哈佛成立一个由各学院教授组成的“议会”,协调各学院之间的关系。

频频成为媒体焦点的哈佛校长萨默斯终于辞职了。还有人能治理哈佛吗?

在萨默斯宣布辞职的记者会上,有记者马上问了这个问题:“如果你放弃这个职位,听任自己被一部分教授给搞倒,那么这是否会使哈佛有变得无法治理的危险?”萨默斯当即承认他有同样的担心。前哈佛监督人理事会(Harvard’s Board of Overseers)的成员、波士顿地区的企业领袖和哈佛重要的捐款人约瑟夫·奥唐那(Joseph O’Donnell)也质问:“如果一部分教授能够逼校长辞职,谁还能领导这所学校?”

这种担心和焦虑,并非没有根据。萨默斯是哈佛最近144年历史中任期最短的校长。前一位是在1860—1862年期间任校长的科尼利厄斯·康韦·费尔顿。他的短任,是因为不幸死在任上,并不是有人逼他下台。不过,他曾向朋友诉苦,说在这个学校当教授和当校长的滋味,那简直是一个天堂,一个地狱。萨默斯的前任,在1991年到2001年担任校长的尼尔·鲁登斯坦,累得精疲力竭,竟不得不在1994年被迫长休一年。再前面一任是德里克·C.博克(Derek C.Bok),这次萨默斯辞职后又在75岁高龄被召回来充任临时校长。他对哈佛的治理颇有些体会。他在任时,印度总理拉吉夫·甘地来访。在欢迎仪式上,他开玩笑地说:“我和总理先生处在非常类似的位置上。我们都在治理着一群讲着不同的语言、信仰着不同的宗教、谁也不买谁的账、又都不尊重中央权威的人们。”拉吉夫·甘地应声而笑。果然,他回印度不久就被暗杀了。知道自己处境的博克,却善始善终,安安稳稳地从校长位置上退休,之后不断就教育问题著书立说,保持着对美国高等教育的影响力。如今临危受命,收拾萨默斯之后分裂的校园,也不出人们意料。

萨默斯作为一个教育领袖,性格上有诸多不成熟之处。对此,我已经在《哈佛政变记》中详细论述。不过,他不失为一位杰出的学者和教育家。他的辞职,使人们反省:当今一流大学的校长应该是什么样的人?应该如何行使自己的领导力?究竟谁是大学的主人?

哈佛校长难当,很大程度上是制度决定的。哈佛创立时,其制度设计就给了教授们很大的影响力,给校长很弱的权威。上轻下重,不好管理。不过,在过去,校长首先是学术领袖,也是社会上的意见领袖。一直到“二战”前,名校校长对社会舆论还有着关键性的影响,积极介入公共事务。像1869—1906年间的哈佛校长查尔斯·威廉·艾略特,就任时仅35岁,是哈佛历史上任期最长的校长,在社会上是自由派的旗帜,甚至不惜和总统西奥多·罗斯福分庭抗礼。他在《亚特兰大月刊》(Atlantic Monthly)上发表文章,题为《新教育》,勾画出美国教育改革的蓝图,成为现代美国大学之父。他直言不讳地用他的社会理想和教育理想“布道”,要培养“有品格”的“绅士”。他认为一个绅士不应该由出身决定,而是由其品行塑造。这种品行说到底就是“民主”的人格。真正的绅士必须“体谅他人、慷慨、勤奋,从来不伤害弱者”。这些理念,明显是对19世纪末美国弱肉强食式的资本主义的强烈批判,合乎当时的进步主义运动的理念。所以,他要求哈佛向各种阶层开放,让学生随便选课,享受思想自由。

而他的继任者A.劳伦斯·洛厄尔则是一位极端的保守主义者,同样观点鲜明。他反移民,反犹,反同性恋。有位教授因为是同性恋被开除,许多人向他为该教授打抱不平,认为该教授为哈佛尽心尽力服务一生,怎么能因为自己的性取向而被开除?甚至有的教授愤怒地质问洛厄尔:“将心比心,如果你处在对方的位置上,你会怎么办?”洛厄尔竟说:“那我就去买把枪自杀!”

这就是那时哈佛校长的“言论尺度”。那时当校长,常常是学术、思想第一。校长首先是学界的领袖。学问好,思想丰富,不管属于哪派,都能服人,嘴也不必要把得太紧。其实极右的洛厄尔,进哈佛还是受自由派的校长查尔斯·威廉·艾略特提携,虽然后来他竭力反对后者继任校长。

“二战”后,风气渐变,特别是最近二三十年,观点鲜明的校长几乎看不到了。美国的政客,虽然不可能事事讲真话,但毕竟还是凭借政治立场吃饭,有自己的主张。大学校长则比政客还乏味,对什么公共事务都不发表见解,甚至对教育问题也顾左右而言他,你搞不清楚他们的思想是什么。校长的首务是给学校募捐,思想还有什么用?甚至学术成就和背景也越来越不重要。乃至有些学校,竟开始雇用没有博士学位、没有资格当教授的募捐专家当校长。

哈佛在这方面,算是比较能坚持学术传统,雇用响当当的学者当校长。有些校长,不仅自己是优秀的学者,而且常常出自学术豪门。比如前面提到的德里克·C博克,从1958年在法学院当教授,后来当法学院院长,1971年当了校长。他的岳父岳母,都是诺贝尔奖得主。其中岳父贡纳尔·默达尔(Gunnat Myrdal)于1974年和哈耶克一起获诺贝尔经济学奖,其岳母阿尔沃·默达尔(Alva Myrdal)于1982年获诺贝尔和平奖。萨默斯则出身于经济学世家,父母全是经济学家。他的叔叔,就是大名鼎鼎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保罗·萨缪尔逊(Paul Samuelson)。他们家本来就是姓萨缪尔逊,是他父亲把姓改成了萨默斯(Summers)的。他的舅舅,则是另一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肯尼斯·阿罗(Kenneth Arrow)。他本人28岁成了哈佛历史上最年轻的经济学终身教授。有人甚至说他如果不早早走出学术圈,说不定也会拿诺贝尔奖。

大概也正是因为自己出身于学术精英,萨默斯不甘心顺从流俗,当一个没有意见可说、不教书、不做学问、埋头搞钱的募捐人。在他的任上,哈佛获得的捐款虽然有所增加,但各校的捐款都在上涨,况且哈佛校友的捐款率这期间还有所下降,可见他搞钱并不成功。不过,他更像个学术领袖和教师。他不仅亲自教一年级本科生的讨论班和大课,而且对学生的思想和经验充满热情。他非常耐心地听学生发言,从道德伦理、干细胞研究,到伊拉克战争,无所不谈。他和学生辩论各种问题,通过提问迫使学生进行思考。他还常常光顾学生食堂、橄榄球赛、舞会,甚至被学生逼着跳舞。你看看现在美国的大学校长,一个个全像是生意人,哪里还有这样的老派校长?

这也不奇怪,2005年他在一个内部会议中积极参与为什么女科学家少的讨论,提出男女之间是否可能有先天不同的假设,引火烧身。这无非是说明他当教书匠太忘情,一心想刺激大家的思想,乃至忘记了当校长必须遵守的“政治正确”的话语格式。这也是为什么他在受媒体的煎烤的同时,在哈佛学生中却深受爱戴。他宣布辞职后的民调表明,哈佛学生有57%认为他不该辞职,只有19%认为他应该辞职。哈佛的学生报纸一直支持他,在文理学院教授通过对他的不信任案后,哈佛历史最悠久的学生报纸《哈佛深红报》发表社论,题为“对不信任案的不信任”,坚决站在他一边。

所以,当文理学院的教授们“倒萨”成功后,也给自己带来了一场公共关系危机。许多媒体质问:大学是属于谁的?是为谁服务的?萨默斯一心为学生服务,事事把学生的利益摆在第一位。他要求那些只顾自己研究的教授给学生上大课,惹恼了教授中的既得利益集团。这些不想教书的教授,希望找任何借口把萨默斯搞掉,以求继续过自己不教书但名利双收的神仙日子。

在政治上,这些哈佛教授更是受到保守派和温和自由派的攻击。乃至萨默斯这么一位前克林顿政府的财政部长,一下子成为保守主义的烈士。保守派人士戴维·霍罗威茨(David Horowitz)大骂:“萨默斯是自由派,但是我们的大学已经被占领。那些搞掉他的10%的教授根本不是自由派,而是斯大林主义者。”哈佛法学院教授艾伦·德肖维茨十年前曾经出任杀妻案中的黑人橄榄球明星辛普森的律师,频受保守派的攻击,自己还曾和共和党的总统候选人进行政治辩论。他则说:“我在美国,属于20%最倾向自由派的人。但是要在哈佛文理学院,我就是10%最保守的人。”一句话,哈佛自由派的“政治正确”,已经让一些明显有自由派倾向的人也感到窒息。

上述反映,带有强烈的情绪化色彩,颇能说明这场“倒萨”运动给校园和社会带来的分裂。要立足未来,就必须摆脱暂时的情绪冲动,通过萨默斯倒台冷静分析一下美国大学制度的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