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密教的典籍里,甚至还有专门讲解咒术的,比如著名的《孔雀明王经》,认为清净内心、口诵真言、设立坛城(也叫曼荼罗,可以简单理解为佛教宇宙观的微缩模型,如今在藏地寺院常见,北京雍和宫也有)、供养诸尊、严修仪轨,如此就可以产生不可思议的功德。如果用我们熟悉的东西作比,可以想象一下道士设坛作法的场面。
现在人们说起西藏的宗教,常会提起“藏密”这个词。所谓藏密,就是西藏密教(或者说西藏佛教之密宗)的简称,正是由莲花生传进去的。至于男女双修的法门,也是密教的一支,意在从人的本能发现真实,称为性力派,后来成为了藏密的骨干。我们在密教寺院里会看到一些男女贴合、姿态怪异的雕像,在汉人看来可能会感觉有几分妖艳,那就是性力派密教的法物。
在原始佛教的立场而言,性力派属于旁门左道,不足为训,所以称他们为左道密教,而莲花生所学的被称为纯密,以咒术为主,修炼者凭借咒术既可以达到自我与宇宙合一的神秘状态,也可以操纵他人与自然界的万物。
莲花生就是密教的一位大师级人物,精通咒术,那么对于吐蕃的反佛人士而言,既然连寂护都容不下,哪里还能容得下莲花生呢?
但是,事情的发展很有几分戏剧性:寂护讲说佛教的义理与戒律,结果被逐出境外,看来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那就用兵的手段来对付兵好了,于是,莲花生一路施展咒术降妖伏魔,连败苯教高手,居然就这么斩将夺旗地杀进藏地了。
莲花生的这次入藏,在藏地文献里留下了太多的记载,无论怎么看,都会觉得这事已经神异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简略来说,为了拦截莲花生,苯教作了一次声势浩大的神灵总动员,从夜叉到白龙,从念青唐古拉山神到吐蕃十二女神,摆出了藏地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明星阵容。但是,无论单挑还是围攻,毕竟技不如人,一众神灵反而被高明的咒术打回人形,最后只得一一拜服在莲花生的脚下,立誓洗心革面,从此背弃了苯教,改做了佛教的守护神。
对于大多数的现代读者,这样怪力乱神的记载肯定需要一番“合理化”的解释。学者们确实对此作出过解释,比较周详的说法是:所谓苯教的各路神灵,不过是原始宗教共有的一种现象,也就是巫师通过某些仪轨进入一种癫狂忘我的状态,由此而做了神灵的代言人。在旁观者看来,这些巫师此刻已经不再是他们本人了,而是他们所代言的神灵。莲花生用的也是类似的方式,不过技术水平更高,所以才降服了他们。
那位延请过寂护大师入藏的巴赛囊也是莲花生斗法之行的陪同者和目击者,他留下的记载说:当时莲花生挑选了十个出身高贵、父母和祖父母俱全的童男作为降神者,结果四大天王降临,使苯教的那些夜叉、火神原形毕现,不驯服的神龙也在威猛震慑下变成了人形。现代学者对此的“合理化”解释是:莲花生选了十个小孩子来做神巫,让他们在斗法的过程中自称四大天王降临,并且施展手段打断了苯教巫师的降神过程。所谓使夜叉、火神等变回人形,是说那些被夜叉、火神等神灵附体的巫师们被莲花生打断了癫狂忘我的状态,恢复到了正常人的状态,这在当时的藏人看来,显然会认为是莲花生法力高强,降服了苯教诸神。
在藏人的记载里,苯教诸神纷纷向莲花生献出了自己的神力和命根。根据咒术的说法,每一位神灵的命根都有一段密咒控制,护法神如果主动献出这段密咒,就等于把自己全身心地交托给密咒的主人,以后便听任他的驱使。
如果站在宗教研究的角度,这个过程就得反过来看——莲花生掌握了苯教诸神的神力和命根,也就意味着他把苯教的咒术吸收进了自己的密教系统。从后来的西藏宗教发展来看,事情也确乎是这个样子,以至于当佛教彻底站稳脚跟之后,莲花生这一系反而被批判为“不是纯正的佛教”。以至于当我们的传主仓央嘉措也被认为是莲花生密术的传人,并在一次复仇事件中巧妙地施展过这种密术的时候,总有一些人心下惴惴、满怀忧虑。世事真是翻云覆雨,让人看不清楚呀。
5.桑耶寺与七觉士:密教之种
佛以一音演说法,众生随类各得解。
——《维摩经·佛国品》
在文化尚不发达的藏地,密教的“法力”的确比那些高度思辨化的佛学义理更容易得到人们的敬畏,而且对于习惯于苯教的藏民来说也更容易接受。这段历史常使一些佛学精湛的高僧们发出“买椟还珠”的喟叹,但我们不妨想象一下中原大地上西学东渐的那段日子,除了极个别的留洋精英看出了西洋的船坚炮利来自于他们开明而优越的政治制度,绝大多数的所谓有识之士则仅仅把眼光停留在技术层面上——后者在功效上是显而易见的,所以最能激起人们的学习热情,于是才有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口号。
莲花生站住了脚,很快又把寂护大师请了回来,并开始兴建寺院——这就是藏传佛教史上极著名的桑耶寺,是西藏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座佛寺,寺内既有佛像供奉,也有僧伽组织。
桑耶寺的建筑结构就是密教中的曼荼罗的翻版。所谓曼荼罗,也叫坛城,既有平面彩绘,也有立体模型,表现的是密教宇宙观当中的世界框架。今天我们去桑耶寺,依然能从它的建筑格局上看到西藏密教眼中的整个宇宙:中心主殿是一座三层大殿,代表须弥山;四方有四座辅殿,代表四大部洲;每个辅殿的旁边又有两座小殿,代表八小洲;主殿旁边另有两座小殿,代表太阳和月亮;所有殿堂都被一圈圆形的围墙环绕,这围墙代表着铁围山。这就是我们的世界,我们的宇宙。
“桑耶”在藏文里是不可思议、出乎意料的意思。传说在寺院建设之初,为了满足墀松德赞的急切心情,莲花生大师施展神通,在自己的手心里变幻出了寺院的全景,墀松德赞不禁惊呼了一声“桑耶”,这座寺院也就因此而得名为桑耶寺了。
桑耶寺建成之后,墀松德赞又请来一些印度僧人,协助寂护在寺内为一些藏地的贵族青年举行出家受戒的仪式。相传这次受戒的一共有七个人,后来被称为“七觉士”。这次受戒的意义无论怎么说都不为过,因为直到这一刻,西藏才终于有了自己本土的住寺僧侣。桑耶寺和“七觉士”就是西藏佛教本土化的开始。
但是,佛教的发展并没有就此而一帆风顺。作为赞普,墀松德赞毕竟是吐蕃的政治领袖,而搞政治很要紧的一点就是搞平衡。墀松德赞虽然满心欢喜地发展佛教,但也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地扶持一下苯教,否则那些信了一辈子苯教的人们怕要翻天了。
在墀松德赞对苯教的一系列扶持政策里,有一项政策很快就引起了轩然大波——为了表示对两教一视同仁,也为了让两教人士增进了解、和谐共处,墀松德赞把苯教名人和佛教僧侣一并安置在桑耶寺里。按说苯教徒正值新败之际,不敢招惹莲花生,佛教徒则是吃斋念佛、与人为善的人,两家应该起不了冲突才是。没想到的是,冲突还是发生了——佛教徒提出严正抗议:一国不能有二主,一个地区也不能有两个宗教,如果赞普不肯废除苯教的话,所有印度僧侣宁愿回国。
慈眉善目的僧人们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大的脾气呢?事情的起因很简单:苯教徒在桑耶寺里搞起了自家的祭祀仪式——这本来也无可厚非,但苯教的祭祀要宰杀很多牲畜,佛教徒自然不能容忍有人在寺院里杀生。杀生还是不杀生,这对两家宗教来说都属于原则问题,原则问题自然无法妥协。
墀松德赞大感头痛,这问题实在太棘手了。但赞普毕竟是赞普,很快他就拿出了一个聪明的解决方案:召开一个辩论大赛,让两教人士公开辩论教理,看看到底孰优孰劣,赢家通吃,至于输家,要么归顺对方的信仰,要么放弃宗教身份去做纳税的百姓,要么就永远离开吐蕃。
这办法看似公平,但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嘴皮子上论输赢既不是比武打擂,也不是咒术斗法,谁输谁赢完全掌握在裁判手里,而在这场辩论赛里拥有决定权的那位裁判就是墀松德赞本人。明白了这一点,比赛的结果也就没什么悬念了,墀松德赞从此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废止苯教、扶植佛教了。
果然,辩论大赛毫无悬念地结束了。墀松德赞和贵族大臣们盟会发誓,从今以后永不背弃佛教,并且下达严令:吐蕃境内上上下下必须一律尊奉佛教。除此之外,墀松德赞还为赞普与贵族的子孙们选择僧人为师,让他们攻读佛经,对僧人则划分等级,给以不同的待遇,还拨给桑耶寺二百户属民,来供应寺院僧众日常所需的人力、物力。至于苯教人士,虽然经受了这一场灭顶之灾,但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心有不甘地蛰伏起来,悄悄谋划着自己的将来。于是,在一派欣欣向荣的气氛里,佛教再一次遭遇了危机。
前文我们讲过,在延请寂护大师入藏之前,吐蕃贵族们有一个很大的忧虑,生怕寂护是咒师一流的人物。如今对寂护的忧虑虽然消散了,但莲花生可是个咒术高手,连苯教的各路神灵都被他降服了,何况凡夫俗子呢。他要是施起法来操纵本地的政治人物,谁能制得住他呢?到那时候,上到赞普,下到奴隶,还不都成了他线上的傀儡!
佛教真是很难呀,法力弱了也不行,法力强了也不行。人们虽然畏服于莲花生的法力,但越想越怕,就连墀松德赞本人也不由得生出了同样的担心。怎么办呢,还是把莲花生大师礼送回国算了。
出塞入塞难,处处黄芦草。莲花生大师入藏也难,出藏也难。根据巴赛囊的记载,莲花生的归途很不平静,因为有吐蕃贵族害怕他再施什么神秘莫测的法术,就派出了十八名刺客去暗杀他,结果莲花生只结了一个手印,这十八名刺客就被定在了那里,手不能动,口不能言,泥塑木雕一般。直到莲花生安全出境之后,护送他的使者才遵照他的吩咐,将一把菜籽撒向刺客,才让他们摆脱了法力的束缚。
这件事情还有一个奇妙的后文:在十八名刺客当中,有九人并没有回去复命,而是受了莲花生大师的点化,逃到附近的纳拉沃域松改修密教。而这个偏僻而充满着密术传说的纳拉沃域松,就是将来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诞生之地。
话说回来,因为莲花生大师法力高强,所以上到墀松德赞,下到吐蕃的王公大臣,对密教都有几分顾忌。尤其是墀松德赞的妻子说过一句很著名的话:“我怕佛法盛行之后,赞普的王位将会因此失掉。”大家都担心吐蕃的最高政治领袖会受到密教咒术的控制,所以在送走莲花生之后,虽然还在延续着扶持佛法的政策,但特别提倡显教,对密教则严加控制。
但世事之奇毕竟不是人力所能逆料的,密教最终会在藏地盛行,直到我们今天看到的样子。而无论墀松德赞本人还是后来的赞普,虽然摆脱了被密教咒术控制的命运,但墀松德赞的妻子果然一语成谶,在佛法盛行之后,赞普的王位果然失掉了,达赖和班禅以宗教领袖的身份兼为政治领袖,为藏地开启了政教合一的新兴局面。
密教在西藏这片土地上艰难地成长着,莲花生种下的这粒种子渐渐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在藏人的心目中,莲花生的地位也越来越高,后来甚至能和释迦牟尼比肩了。
但直到十一世纪,一直在父子、师徒之间秘密相传的莲花生密教中出现了三位杰出的人物,这才开始建寺立说,有了组织,这就是西藏佛教各派中最古老的宁玛派。“宁玛”这个词,在藏文里就是“古”和“旧”的意思。西藏佛教的其他各派,最早的也要比宁玛派的出现迟上三个世纪。我们的传主仓央嘉措和他的前世,即五世达赖,虽然不属于宁玛派,但也学过宁玛派的秘术。莲花生大师的咒术本领,仓央嘉措将来也会用到。
的确,莲花生的密教咒术给藏人造成了太强烈的震撼,而千百年过去,这种震撼竟然有增无减。直到仓央嘉措大起波澜的时代,一次深深震惊西藏的血腥杀戮竟仍然源于莲花生当年种下的那一粒种子。因果如何循环,祸福如何相倚,谁能说清其中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