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满场寂然,柳茵犹在白云生取胜的欢喜之中;白云生念及往事,心中凄然;郑桐惊异之下,心灰意冷;郑桐手下之人不知何为,茫然无主。
青年在郑桐身后,当众人错愕之际,神不知鬼不觉地自怀中掏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轻轻向前一送,插入了郑桐后心;郑桐惨叫一声,向白云生跌去,白云生急忙退身收剑。
郑桐这一声尖叫惊醒了他手下人,几人见势不妙,正欲夺路而逃;那青年刺过郑桐,早已料到众人树倒猢狲散,当下不假思索,身形又至;几个人危急之中都一个劲地向门口跑去,青年如影随形,手中寒光出没,如一道惊雷闪过,几人纷纷软倒。
青年回身走向白云生,满面春风,把玩着匕首笑道:“可惜了我这把寒夜上的丹心毒,竟用在这等无用之人身上。我叫柳如风,久闻白兄大名,今日相见,幸甚幸甚。”
白云生心中不快,道:“我本无意取他们性命。”
柳如风道:“留着这些人日后定要招惹麻烦,白兄心地太善,小弟只好代劳了。更何况,白兄若有留人性命之意,只消阻我出手即可,以白兄之能,若要阻我只是易事。”
柳如风出手之时,柳茵已注意郑桐手下之人,待柳如风杀人后返,才发现韩山已然不见,只得恨恨道:“不知何时却跑了韩山。”
白云生将长剑交还柳茵,对柳如风道:“你是何人,我的事你如何知晓?”
柳如风仍旧是那副满带笑容的脸,道:“不知你事的人才奇怪吧。白兄,你别生气,实不相瞒,二位的事我都晓得,只因一个人,黄何二位自然都是知道的,我家与黄老伯家乃是世交,白兄也不要多想,你与他老人家的恩怨,跟我没半点关系。日前我闲来无事到长白山游玩,得知黄老伯要与江南柳家相借一物,本来这事不过黄家柳家知道,不会发生意外,只是黄老伯心神难定,唯恐途中有变,特委托我前来接应,只可惜,我来得太晚,害得一场惨剧发生,却不知是如何走漏的消息。”言罢惋惜不止,“此去长白山艰险得紧,若柳姑娘信得过,将东西交给我即可,也省去奔波劳苦。”
柳茵道:“倒不是信不过你,只是我已答应先父,要将东西亲自交到黄恩公手上。先父在天之灵,必也希望如此,倘若假手于人,只恐先父心寒。既然柳少侠能自长白山全身而来,想来有你相助,必也能平安而返。”
柳如风道:“少侠少侠显得太生分,我们都姓柳,我叫你一声柳姐姐,你不妨叫我风弟,如何。”
两人相视而笑,柳茵只觉得这青年着实让人喜欢,在他旁边,实有如沐春风之感。只是大家初识,姐弟相城不免太过亲昵,便仍是叫他柳少侠,不过言语中颇多暖意。
白云生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定于明早出发。柳姑娘今日就住在这里,只怕这草屋委屈了柳姑娘。”说着看了柳茵一眼。柳茵会意:“那就麻烦白大哥了。”白云生又接着道:“至于,柳少侠…”柳如风忙接道:“白兄若不嫌,我也只好打扰了,我还有好多事想向白兄请教。”
白云生生就一副不喜推脱的性子,见情形如此,就说道:“也好,先把这些人的尸首掩埋了。”
柳如风却不情愿:“这些人死有余辜,我看往郊外随便一扔也就是了。”
白云生冷眼瞧他:“轻易取人性命本就罪过,又怎能让人死后不得安息。”
柳如风小声嘀咕道:“杀人容易,后事麻烦,看来以后做事定要留一线生机,至少要留口气,够他们自己把自己给埋了。”
忙活半日,将尸首掩埋,已到傍晚。柳如风指着咕咕叫的肚子对白云生苦笑,提起今日是除夕,该吃饺子。白云生不理会,径自收拾起菜来。柳如风本想到街上买些吃食,却被白云生回绝,只得等着白云生将饭做好。不多时,铁锅中香味传出,直通肺腑,香气仿若有灵性一般,只在鼻尖胃里来回冲突。柳如风急得坐立不安,就连柳茵也趁无人注意,吞了吞口水。
见是一盘溜白菜,一盘烧土豆,加上热腾腾的大米饭,三人不再多话,大快朵颐,吃得无比香甜,柳如风更是对白云生的手艺大加赞叹。
柳茵人生突遭大变,时不时仍会悲痛来袭;但在这香气满溢的草屋里,在一年岁尾,仍感到蠢蠢欲动的生机。见白云生却如往昔一般,丝毫未沾染半点新年的喜气,也感疑惑,莫非他年年都如此般,不冷不暖,不曾欢喜。
待吃过了饭,白云生走到院子里,此时天色已黑,张家店家家户户挂起了红灯笼,亦有一户人家燃起了爆竹,声音响彻天地。柳茵和柳如风在门扉处,已瞧不真切,白云生影绰绰与黑暗中的柳树叠在一起,良久,歌声传出:“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柳茵只觉歌声中有说不出的悲苦,生死永隔,再无相见,幽情牵动心头,流下泪来;忽而察觉,急忙用袖子拭去,偷眼瞧去,见柳如风如痴如醉,两行清泪不止。
次日清晨,白云生自柜子里取出一柄剑,松木剑鞘斑纹古朴,看来当非凡品。三人吃过早饭,打好包裹,向着山海关行去。路上一个人也不见,天空落下小雪来。柳如风道:“大年初一,人赶上路鬼赶投胎,咱们可不忌讳这个;就算鬼又如何,那活脱脱的催命鬼还不是轻易被白兄制服。大鬼小鬼牛头马面,有白兄在,通通不在话下。”白云生本就话少,柳茵也颇生疏,幸得有柳如风,倒是有说有笑,方才不觉烦闷。一路行去,但见山势连绵,不见尽头,皑皑白雪之下,望之目眩;日光落在积雪上,银光点点;脚下地势平坦,平铺而去,如春日湖光;虽然落雪,但阳光尚好,暖洋洋如饮醇酒;天又无风,一片大好江山美色,让人胸襟豪放,有高声疾呼之念。
茫茫天地间就此三人,虽各有心事,却也禁不住那向暖之情,颇觉满足。柳如风对白云生聊起了一些江湖上的奇人逸事。
那赵公子名叫赵温玉,在江湖上声名显赫,经营众多,手下开饭铺,置赌场,甚至有传其贩卖私盐,家资巨富;其人武功精深,先后败泰山双剑,长青马场场主,栖霞丹青子,三华掌门武昭然等人,出道六载,未尝败绩,甚有人称其未当今武林第一人,声望之隆,一时无两。
少林寺近年默默无闻,明镜大师深居简出,鲜少有门人在江湖走动,武学也不见诸于武林,泰山北斗之式微,有人说少林盛极必衰,终将没落;亦有人说少林经昔年少室山一役,寺中高手死伤殆尽;而少林依然故我,不闻不问。
江湖中论起神秘,却是一个杀手,无人知其来历,只知其剑法通神,杀人只在数招间,来去如电,从未失手,江湖人称其为“无命”;意为被他盯上,肯定没命。
白云生便自猜测,那赵公子名声如此响亮,敢当天下第一的名头,莫非是那人改名换姓而来,想来又觉未免荒唐,想世间之豪杰,熙熙攘攘。
听着柳如风对白云生谈得甚欢,柳茵多次想问及白云生来历,但见了白云生那漆黑如井水般的眸子,却又一次次打消了主意。
三人这般行路,也不觉时间漫长,晌午时分便到了山海关东罗城。
柳如风却不再谈江湖中事,改口问道:“白兄可是多年未曾习剑了?”白云生点了点头。
柳如风又道:“我曾听黄老伯言道,以白兄资质,若能再苦心习武,超过黄老伯亦是指日可待。昨日看白兄出手,虽然凌厉,可与昔日盛名相去甚远;我这般说白兄勿怪,白兄惰于武道多年,可曾后悔?”
白云生道:“我本也无意江湖上的名声,武功高低又能如何。”
柳如风轻笑一下,不再多言;三人走到城门口,便欲进城。
城门旁两个懒散兵卒精神勃发,一挺身拦住三人去路,晃了晃手中兵器,呵斥道:“干什么的。”
这两人本是祖大寿手下兵士,曾于宁远兴修城防,后又调于大凌城;孙承宗归乡后,经略高第撤关外屯军,将一众屯军调回山海关布防。平日里,关外屯军就与山海关原守军不睦,关外军多是百姓中抽调,所为又尽是修筑工事,是以被山海关本地守军所不齿;再加上关外屯军上面无人照应,受尽了排挤;适逢春节,这两人又被派到东罗城城门巡查;两人虽满心气恼,亦只能从命,百无聊赖在城门口打盹。这时节,若非脑子不好,哪里会有人进城出城。两人正不时小声咒骂,遇上了白云生三人入城。
白云生一看身边两人,一个是女子,另一个虽脸上带笑,却是个顷刻间连杀数人眉头都不皱一下的角。当下一抱拳,道:“有劳二位,我们正要入城。”
两个兵卒中的一个胖子道:“谁不晓得你要入城,却问你入城要做什么。”
白云生道:“我们有事到宁远一行,在此取道出关。”
两个兵卒闻后,对视一眼,一挺手中长矛,逼住白云生,喝道:“去宁远作甚。”
白云生对两只长矛毫不在意,道:“宁远守将袁崇焕乃我至交好友,只为鞑子将至,特去助一臂之力。”
两个士兵暗自猜疑:此人莫非是个疯子。盯着白云生着实看了一会,却看不出丝毫端倪,又想:疯子平时与常人无异,只在发作时才瞧得出,看此人多半是这种情况。那袁崇焕虽官职颇大,但身处宁远,有今日无明日,保不齐那一天就魂归天外,也不必有何忌惮。
当下那胖子士兵脸做凶狠状,道:“鞑子南下,你如何得知,难不成你是鞑子奸细。”
白云生听罢,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心道辽东战乱不息,金军来攻只在旦夕,此事人尽皆知,这两人却当做军机一般。自己愿以身涉险,助守边城,反被这些蜗居后方的守兵说成奸细。无奈只得回道:“白某绝非奸细,只一心欲前去相助友人而已。”
那胖子蛮横道:“你说不是就不是?可有什么证据。”
白云生心道,这等事却如何拿出证据。胖子士兵更为骄狂,叫道:“没有证据就别想进城。”瘦一些的士兵一扯胖子,说道:“周胖子,你急什么,我看这位朋友也不像奸细;老弟,你且等等,我这兄弟办事向来较真,说一不二,我劝他一劝。”
白云生觉得衣袖被人一扯,回头见是柳如风。两人回退几步,柳如风用手做了一个切的动作,压低声音对白云生道:“要不把这两人杀了吧。”
白云生急道:“万万不可。”
柳如风笑道:“玩笑而已,你也当真。”
两个士兵也在城门下小声交谈,不多时,两人中稍瘦一些的走过来,见柳如风衣着华贵,便对柳如风道:“方才我好言相劝我那兄弟,看几位相貌堂堂,当非奸细;只是这城门今日由我两兄弟把守,哪怕出了一丁点的乱子,我们也担待不起。我二人有心相帮,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几位进城之事,实在让我们兄弟为难。”一边说一边用眼睛瞧着柳如风。
柳如风当即会意,由怀里掏出几两散碎银子,道:“我们也知此事让二位为难,只是身有要事,还望二位看在辽东百姓的面子上,行个方便。”
这两个士兵平日里哪得过如此好处,今日也只是姑且一试,不想一试便成,不由得喜上眉梢。那稍瘦的士兵正要接过银子,忽听旁边白云生道:“柳少侠,将银子收起来。”胖瘦二人一怔,见白云生不温不火,不急不躁,缓缓道:“这钱不能收,更不能给。”
胖瘦二人更是惊疑,看来此人果然是疯子。
胖子士兵满面通红,厉声道:“谁稀罕那银子,我们所行公事,凡有嫌疑者,不得入城;想花点银子买我们兄弟放行,那是做梦。”
瘦子士兵双手一摊,道:“不是我二人不想帮忙,依这位老弟所说,似是我兄弟二人索要钱财一般。我方才就说此事难办,这位老弟又是如此声色,实让人心寒啊。”
柳如风用目光询问白云生,见白云生毫不动摇,只好将银子揣回怀中。
胖子士兵见状,更是恼恨,叫道:“我看你们几人着实可疑,还在这做甚,难不成要我逮你们去见官。”
柳如风悻悻地看着白云生,道:“方才我就说直接杀了省事,你却不听。”
胖子士兵嘴里说得狠,却不敢真动手;白云生等人也没办法进得城去。正僵持间,城门里一匹骏马驰出。马上之人,是个十五六岁少年,眉清目秀,身上似有说不出的傲气。
少年一勒马缰,由马上飞身而下,姿势甚是潇洒。两个士兵一见,连忙赶过去,嘴里奉承道:“哎呦,吴公子,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少年一挑眉毛,老气横秋般说道:“不瞒两位老哥,鞑子将临关外,我日夜忧心,坐卧不宁,时时盼着京师消息,不知可有京城文书过来?”
瘦子士兵回道:“吴公子忧国忧民,不愧是将门之后,吴公子日后成就功名,必是百姓之福;哎,我们兄弟二人昼夜把守此处,却并无京城消息。”
少年问道:“那三人是做什么的?”
胖子士兵在旁将方才经过一讲,时不时加入他的判断,此三人嫌疑重大。
少年听罢,撇开喋喋不休的胖子士兵,抢身走到白云生等人面前,彬彬有礼地道:“敢问三位高姓大名。”
白云生三人一一报了姓名。那少年目光由几人脸上一一掠过,看到柳茵时,见她虽然满面风尘,却掩盖不住天生丽质。少年不自禁多瞧了几眼。继而道:“听闻几位与宁前道袁大人乃是知交,国难当头,不顾安危来援,如此侠肝义胆,吴某万分敬佩。如若不嫌,且由我领几位进城。”说罢转过头去对胖瘦两个士兵道:“可好?”
瘦子士兵连忙道:“吴公子,我们也觉得这几位必是侠士,只是职责在身,不敢懈怠。既然吴公子如此说,还有什么可疑虑的。烦请进城,烦请进城。”
胖子士兵亦换了一副面貌,改口道:“适才多有得罪,若得空闲,定要请几位与吴公子喝上一顿。”
吴公子也不上马,牵马前行,引着几人入了城。
日头高悬,已到饭时,吴公子提议找个地方吃饭。几人不便推辞,便于路旁寻了一家饭馆。进了里面,吴公子安排众人落座,叫了二斤白酒,一盘牛肉,两炒菜两炖菜。不多时,热气腾腾的饭菜上齐,吴公子倒了一杯酒,道:“小弟我平生最敬重的就是侠客义士;这一杯我先敬几位。”说罢一饮而尽。
柳如风见吴公子年纪不大,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暗暗发笑,道:“抱歉抱歉,我向来不饮酒,这一杯以水代过。”
柳茵吃了口菜,对白云生道:“比白大哥的溜白菜差了一截。”
白云生也将酒喝干,回了句:“多谢。”
席间吴公子询问几人身世,都被柳如风搪塞过去。白云生和柳茵话都不多,只有柳如风和吴公子两人话题投机,谈笑风生。吴公子少年热血,柳如风巧舌如簧,一时间两人似失散多年的兄弟一般。吴公子反复言道:“小弟时时有前援宁远之心,只是手中无兵,徒呼奈何;但宁远之危,日夜记挂心头。今日听闻三位心志,实打心底的佩服和高兴。”
吃过了饭,吴公子已有醉意,双颊酡红。趁着大家吃酒间,柳如风已将饭帐结算。吴公子再去结账时,得知被人抢先,发起火来,道:“两位大哥跟小弟如此见外,莫不是怕小弟付不起这酒饭钱。”带着酒意,抱怨个不停。就连柳如风也乱了手脚,不知如何劝解。
柳茵见吴公子不依不饶,说道:“堂堂男儿满口钱来钱去,不嫌太小家子气。”
吴公子听罢,脸上更红,恰似红霞染满天,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柳如风道:“老弟别在意,他时再由你请也是一样。”
吴公子找到了救命稻草,忙道:“便这么说定了,晚上再由我做东。”
白云生道:“只恐宁远有变,不敢耽搁。”
吴公子道:“老哥你放心,鞑子尚未行动,宁远暂无危险,半天时间还不至于误了大事。”
白云生想,此人来历不俗,军情多半不假,盛情难却,不好推脱,何况出城之时,恐怕还要此人相帮。便对吴公子道:“那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