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焕道:“不错,岂能为他人言语损我决心。”
这时金启倧来报袁崇焕,城中矢石将尽,又不易伤城墙下的金军,眼见金军就要凿穿城墙。袁崇焕暗暗忧愁,不知如何是好。金启倧叹道:“只可惜大炮无法及近。”袁崇焕心头一动,道:“可有法子做些近身伤敌之物。”金启倧道:“城下金军密集,若用火攻如何?”袁崇焕道:“正是。”吩咐左右,速取城中所有芦花、棉被、烧油等物,配以火药。以芦花、棉被等物裹着火药,以烧油浇之,向城外投掷。待那物事落到人堆中,城上守军以火箭、硫磺等射下,那物事遇火即燃,火药纷纷炸裂;城下金兵正不明所以,被从天而降的数百条棉被烧了个通透。那棉被上有烧油,扑之不灭,又兼金兵委实太多,这一烧起来就不可收拾。金军嚎叫之声响彻云霄,比之先前交战更是惨烈。要知打炮轰击,弓箭矢石等投掷,要么取人性命,要么残人肢体,却远远不如烈火焚烧来的痛苦。人身遭火炽,一时不得而死,身体上的疼痛却非常人可以忍受,疼痛散入周身,无处不入,浑身滋滋作响,肌肤转瞬焦黑,各个都撕心裂肺般地嚎叫。袁崇焕又叫人使铁索吊着柴草,并烧油火药一起,点燃起来,由兵丁自城上坠下焚烧金军。
这一通火攻当真厉害,金军惨叫不绝于耳;那朝鲜使臣本在屋中,一时听得炮声,一时听得呐喊声,一时听得百姓嚎哭声,一时又听得惨叫声;吓得他身子筛糠似得抖个不停,心中仍在埋怨:只怪老子运气太遭,碰了个这么时候,又碰了个这样的将军,唉,我这条命今日非要葬送在此地不可了。
眼见城头之上再无金军攻得上来,城上守军仍不住用大炮向金军阵中轰击。而城下虽用烈火焚烧金军,然而金军势重,城墙又残破不堪,终究有金兵凿穿了城墙。袁崇焕此时身受箭伤,众将都劝他暂去休息,袁崇焕坚决不允。带着白云生、封万仞等人下了城楼,只见城墙脚下已通了一个一丈多宽的缺口,不时有金军由此涌入,只是此缺口不大,一时进不了许多人,涌进来的金兵都被守军杀了,众守军在城内围了一层又一层,尚有守军往复搬动石块,欲挡住此缺口。
袁崇焕到了此处,也不多说,抬起石头就往城墙缺口而去,众军见袁大人身负箭伤,尚且如此,都是为之一振,士气鼓舞,纷纷搬石防御,只是一时哪里堵得起来。况且城外金军时时刻刻都在劈凿,就好比家中墙壁满是缝隙,大风吹来,防不胜防,避无可避。
众人虽知,却也没有办法,只能堵得一处是一处。此时,城中守军已到了强弩之末,无论精力、力气,甚至守备物资,都已将尽,人人都是凭着一口气在战。若一处溃败,便再也坚守不住。偏又城中百姓愤懑不平,一个个好似天怒人怨一般,不住口得记恨,再强的军心也经不起折腾。
封万仞见状,道:“袁大哥,此时我是非要出城不可了。”
袁崇焕看了他一眼,似要说什么,却又忍住不说。他自知此时说也是白说,当此情势,也非要有人到城外清除城脚金军不可,以使城内有喘息之机。
白云生道:“这就走罢。”
封万仞大喝道:“宁远城中可还有男儿,若有男儿,便随我出城与鞑子一战;若没有了男儿,我封万仞一人却也不妨。”
众军义气勃发,纷纷大声道:“我愿前往。”
袁崇焕暗叹一声,心道这些人却大多是回不来了。当下封万仞柳如风与白云生三人在前,身后跟着数百名守军,由那城墙缺口中冲杀出来。
缺口内尚有金军涌进,忽见由城内杀出一批人来,众金军愕然之际,已被三人斩杀。当下众人疾奔,已来到城外,三人飞身而出,各据一方,免得遭受金军偷袭。金军正凿墙凿得火热,不料城中竟然杀出人来,当下一声喊,围拢过来。白云生使长剑,柳如风用匕首,封万仞靠一双手掌,三人各使绝学,将涌上金军逼退,身后守军已频频冲出。
封万仞道:“老子这双手掌最是喜欢年轻姑娘,最讨厌的就是鞑子兵,却不知今日要让我这双手撞到几百个。”当下高喝一声,声震四野;金军被他这一嗓子震得失魂落魄,封万仞已杀向金军中。只见他双掌翻飞,每一掌都使上了十足的功夫,中其掌者皆筋骨断折,肺腑破裂。金军眼见这人连支兵器也无,全靠一双肉掌,掌风呼呼作响,却如猛虎下山一般,无不胆战心惊。有金军挺矛来刺,被他一掌扫断,那矛头直飞出去,插入旁边一名金兵胸口,透胸而过,势犹不止,又钉死了第二名金兵。他身材魁梧,脸上杀机乍现,众金军暗道:这人莫不是天上杀神,也必是地下的猛鬼。
柳如风仍旧脸带笑容,只是这笑容颇为凝重,他身行如同鬼魅,在金军中往复冲突,匕首只取人之咽喉,只见血线飞过,一人便倒在当地。他不似封万仞一般,与金兵硬碰硬拼斗,金军若使兵刃刺他,他往往飞身躲开,再伺机而上。饶是如此,金兵仍是惊惧,使兵刃竟刺他不到,方才还在咫尺,转眼已隔数丈,来去无踪,变幻莫定,直瞧得金兵眼花缭乱。
白云生只在心中默念,学儒,若说为你报仇,着实有些牵强;你且看白大哥今日能杀得几个鞑子。白云生心念本善,不轻易取人性命;但两军交战,莫说他一历经江湖的高手,便是书生少年,也会激起心头杀意。白云生剑法神髓,将孙武中精妙招数施展开来,金军何时见过如此高明的剑法,一时纷纷不敌。
三人如三条蛟龙一般,在金军队伍中纵横驰骋,城内守军受其鼓舞,人人争先杀敌,金军一时溃乱。
金军一名百夫长见状,急忙高喊:“列阵,列阵。”他以满语喊出,众人听不懂,但见金军人群急动,列成一个小阵,前方金军手持单刀使盾牌防御,使长矛金军紧临其后,再而后乃是短刀手,如此一来,金军攻防有序,倒不是轻易便能伤得了的。
柳如风见那百夫长发号施令,身形陡动,如一条光影般扑向那名百夫长;那百夫长也当真了得,是由枪林弹雨之中摸爬滚打上来的,平生经历战阵无数,见柳如风来势凌厉,知实难避过他这雷霆一击,当下往地上一躺,着地滚出,只盼有人接应一下;谁料柳如风身法委实太快,一击不成,身形回转,匕首自手中弹射而出,一下将这百夫长钉死在地上。随后身形又至,将匕首取在手中,也不见他转身,身子便向后飘出,又回到原位。
这一下只在电光火石之间,那名百夫长已然归西。金军更是大惧;然而其余金军头目纷纷招呼兵士列阵。
柳如风苦笑一声道:“只怕今日还真不容易对付。可惜白兄竟要死在这里。”
白云生心下纳罕,他不说自己要死在这里,却说我要死在这里。心下却不着恼。
众金军排起阵势,向众人挺近,忽见天上落下熊熊烈火,金军阵型登时大乱。
封万仞喜道:“还是这东西厉害,我们趁乱冲杀一番,我已杀六人,是有赚不陪的了,只怕有人还没赚够本钱。”当下守军在三人带领下与金军交起手来。
柳茵又登上城头,见城下斗得紧切,心中暗暗后悔,为何刚才却没与他一起出去。其实就算她要去,众人也定不会应允。她心里虽然也知,却仍禁不住自怨自艾起来。她为方才救了韩山一事心中一直耿耿于怀,想到若是白大哥今日死在宁远,往后我又该如何。她却没想如果宁远城破,城中之人只怕是一个也活不成的。
努尔哈赤端坐营帐中,正自愁闷;他万万没想到竟会在宁远这样一个区区小城遭遇如此顽强的抵抗;手下将士一鼓作气,二鼓作气,气势鼓了又鼓,就是打不下宁远城。平原之上,一片一片尽是糜烂,那些都是大金男儿的躯体。努尔哈赤问左右:“到底何时能拿下宁远?”左右皆战栗而不敢出声。这满营之中,都是努尔哈赤亲随王公,唯有一人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此人花白须髯直垂前胸,一副仙风道骨的姿态,使人心生崇敬。这人正是棋盘老怪张长川。努尔哈赤怒道:“怎么此时都不敢做声了。”张长川道:“依老夫来看,再过片刻,必可平定宁远。”努尔哈赤道:“这一****已等了多少个片刻,道长平日常说你的徒弟们怎么了得,今日却连一个捷报也没有。”平日里,皇太极待棋盘老怪为上宾,金军尊称其为天玄道破尊者;努尔哈赤心中烦乱,也不再称他尊者,其实他本非道门,只是一副道家仙长的姿态;努尔哈赤觉得没叫他老道已是客气了。
张长川碰了一鼻子灰,见皇太极对他摇了摇头,知道不可再言,将一口气憋在胸口,吞咽了下去。他在棋盘山何等逍遥自在,皇太极请他出山,也是好言恭敬,徒子徒孙更是阿谀奉承至极,何曾受过他人冷落,心中大是不甘。
平日里努尔哈赤对他的四儿子皇太极最为器重,眼见父王怒火愈盛,便道:“大汗,依儿臣看宁远犹自苦苦支撑,全凭一口义气,经此一日激战,只怕已到油尽灯枯的关头;若再遣精兵,由北门而攻,宁远定难保全。”
努尔哈赤一皱眉,道:“此时攻坚全在一点,一点尚未破之,如何双线齐进;你可知今日已折损多少健儿。”
皇太极不敢再言,大贝勒代善平日与皇太极甚好,这是便来替他开脱,道:“大汗体恤将士,是爱护将士的一番苦心;此日宁远城见识到我大金之威,已然胆寒;大汗今日再加紧攻势,宁远定抵挡不住,只是尚要诸军将士竭力死战;大汗爱惜将士,若换明日再攻,怕宁远也已没有顽抗的勇气。”他见努尔哈赤已有罢战之意,一番话便将两面都说到了。
努尔哈赤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走出帐去。只见铺天盖地的人群,缭绕纷飞的战火,皆在他一言之中,一语出口,天地震动,何等大快,然而心中却生出些莫名怅惘来。
白云生犹在城下苦斗,此时出城的数百名守军已去十之六七,众人身上都是鲜血,浑然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金军的。金军势要攻破此城,便着落在城脚那崩溃的数处,众人不求进攻,只求身做屏障,不让金军破城。幸得城楼上守军以火油焚烧城下金兵,否则众人早已葬生此地。众人互相倚靠而斗,后面就是城墙,金军无法合围,只能面对面交锋,只是金军源源不断,杀之不尽,守军却是死了一个便少一个;白云生、封万仞、柳如风已各自受伤,要知你武功再高,在这千军万马中也难以保全。众人心中都打定一个念头,只要再多撑一阵,城中就多一分希望。
城下金军虽众,攻不进城去,对守军所伤有限;守军发射大炮,抛下石火,金军避无可避;金军攻城,全靠余勇,宁远守军,全仗死气。双方拼得便是一个坚字,谁若坚持得住,谁就能赢得今日这一场攻防之战。然而金军来攻,骨子里想的却是烧杀抢掠,胜了虽然有享不尽的福贵快活,若是身死,就成了一场空幻;而城内守军,退无可退,退便是死,战尚有可活,人人以死为生,那韧性自是强于金兵。
有言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说的是关隘险要,易守难攻之势;又有言道一人拼命,万人莫敌;人若是拼了命,往往能爆发出超越常人之力,气盛势勇百无禁忌,自是所向披靡;宁远正是万人当关、万人拼命的情形,方挡住了金军一波又一波的攻势。
城脚下金军仍是挺矛来攻,封万仞一掌扫去,带的那金兵一跤摔倒,矛头并不断折,封万仞心中黯然,自己力气将尽,全凭胸中义气支撑;而那些精妙掌法也难以施展开来,白云生与柳如风也是一般,两人也记不清杀了多少名金兵,尸体已堆积了半人多高,眼前却仍是密密麻麻的金兵;那些城内守军更是难以为继,有些人兵刃挥出,碰到金兵盔甲,只击得金兵叫嚷一声,却砍不进去,原来刀刃已卷,双臂也失了力气;有些人身负重伤,无力再战,只得纵身向金军扑去,往往被金军一矛穿个通透,却不立时毙命,守军便使双手或死掐金军的咽喉,或挖向金军口鼻双眼。
白云生等人杀得手都软了,只见得身边的明军越来越少;任你再好的内功,到了此刻也是枉然;众人心中已生死意,不求自保只求伤敌,却听得城墙上似有人高呼,四周尽是杀伐之声,却听不真切,白云生等人耳力何等聪慧,细听之下,原来是守军喊他们上城,心中暗道,这群人当真爱说风凉话,三丈多高的城墙,自己轻功虽好,却如何上得去;又听得城上守军叫道,这便坠铁链下去。几人心中已是了然。
城中铁链数目颇多,守军悬柴火烧油火药,焚烧城下金军,便是用得铁链;袁崇焕已在内城将几处城墙补好,见城下仍在拼斗,叫左右速速将城下人以铁链拉上来。数十名守军找来十多条铁链,便有人对城下高呼。
封万仞怕出城的守军听不到城头消息,高喊道:“大家抓紧城上的铁链子,咱们这就回城。”言毕,城头已哗啦啦地垂下数条铁链。
众守军见死中得活,纷纷前去扯拽。这一下登时打乱,金军窥得时机,纷纷挺矛劲刺,刺死了数十人,却也被城上救回十多人。被救回去的人一到城上便趴在地上,暗想这一次死里逃生,真是菩萨保佑。待城上又垂下铁链子,金军已然乖觉,有人便拉住链子。城上守军道:“怎么办,这可要把鞑子拉上来了。”一旁有人骂道:“把他拉到城头再松手,摔死这狗娘养的。”那士兵听说的有理,众人使力便将那金兵拽上城头,手一松便将这金兵送了下去。只听那金兵大叫一声,由空中跌落;算来心里正在后悔,好端端的为何去惹这是非。
封万仞道:“我们这便回去吧。”此时城下已没几个人,大多已被金军杀死。三人奋起余威,待铁链还未垂到,大喝一声,逼退金军,随之跃身而起,有金军随后挺矛来刺,却只能刺到几人大腿;白云生与封万仞不待城上守军后拽,手中使力,身子又升上一程;柳如风却将脚一抬,窥清长矛来势,使右足在矛头一点,借着一刺之力飞身,便如腾云驾雾一般;城下金兵见三人激斗半晌,仍旧如此了得,一个个瞪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