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脸孔
傍晚时分,在落日的余晖下,两个男人走向一个小房子,房子门前有一块手写的招牌:“米莉娜夫人——手相专家”。
米莉娜听到远远传来的脚步声,凑到窗边,从前窗的窗帘缝中看着来人。一个是金,她的丈夫,他刻意穿着吉普赛人的服装,耳朵上带着金质耳环,正快速地说着话,边说边打着手势,并露出八字胡下白色的牙齿;另一个是和金谈话的人,不难看出那人是个富有的人,富得和这个地区有点格格不入。她打量着那人的西装,像是定做的,灰色的头发,理得很光滑,健康的呈褐色的皮肤,面带微笑。
在这个地区,警察对吉普赛人还算关照,因此即使他们没有营业执照,也不会引起什么事端。但是这个房子是米莉娜和金居住在这里的最后一周了,这个街区马上就要拆掉,重新造一座收费高昂的停车大厦。工人们早已把他们后面的房子给推平了。
那两位男士越走越近,米莉娜放下窗帘,走到房间里面的一张桌子旁边。那个桌子用一块印有金色太阳、月亮和星星的红绸布罩着。
米莉娜用手轻轻抚弄垂在肩上的那浓密的黑发,如果她能适时地加以清理,并淡淡地化一下妆,她可能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妇人。美与否,那都不必在乎,因为不管她外表如何,金都是赞美不已,反正她也没有别人要。她在桌前坐下来等候。
“就是这儿,先生。”金说着,为那位绅士打开门,“那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吉普赛女神仙就住在这儿。她只要看你的手掌纹路,就能知道你的过去和未来。让我给你介绍,这是米莉娜夫人。”
她点了一点头表示同意金的介绍,然后抬头打量了眼前的人,他微微发福,五官端正,眼睛充满着慈祥,态度从容,估计他年龄有五十岁,是个过惯优裕生活的人,。
她对他说:“请坐。”
“谢谢,说实在的,如此来到贵地我有点紧张。”那人说。
“没有什么好害怕的。”米莉娜平静地说。
“这点我相信,不是我以前从没有算过命。我本来有个约会,但时间未到,而你的先生很是能说会道,于是我想我可以来看看。” 那人笑着说。
“我可不可以看看你的手?”
“哪一只手有关系吗?”
“左手可以看出你的过去,右手看出你的将来。”
“过去我已经知道,所以最好看看未来。” 那人向她笑了笑,他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地搁在桌上。
米莉娜假装很仔细地研究他的那双手。
“我看见你有一笔生意的纹路,而且这笔生意很快就会成交,”米莉娜说,“它是一笔很大的财富,并且整个买卖过程都很顺利。”
那人频频点头。
这点是很容易推知的。因为那个人总提到他有个约会,而来这一区绝不是来参加交际活动的,他可能和邻街的那个进出口公司谈生意。从那人的言谈举止和风度上推断,他的交易数目一定不少,这个假设是合理的。至于预言他的成功……唔,人总是喜欢预言成功。之后,米莉娜所要说的话,就要从那人的反应和她所问的问题里找到线索,再借题发挥。
金从挂有门帘的门,溜回到他们的卧室。他的眼神告诉米莉娜要尽可能地敲这个人一笔钱。如果说对路的话,她就能轻而易举地赚他二十元以上。
就在她抬头看他的脸时,米莉娜突然瞪大双眼,她僵在椅子中一动不能动。因为那人的脸孔开始改变。他健康的褐色变得惨白惨白,褐色的斑点渐渐在面颊上呈现扩大。那人背靠着椅子,米莉娜看见他脸上的肌肉,正开始一条条地腐烂,然后变黑,干枯掉,留下赤裸裸的、斑驳的骷髅。
“怎么啦?”那人问着,想拉回他的手。这时米莉娜才省悟到自己的指甲已深深掐进那个人的肌肉里。她赶忙放开手。
“我不能告诉你什么了,现在你必须走。”她说,同时闭上双眼。
那人问:“你不舒服吗?我可以帮你什么忙吗?”
“没什么,请离开吧。”
门帘在晃动,因为金正在后面窃听。那人很犹豫地站了起来。米莉娜不敢正面看他的脸孔。
“至少让我付你酬金。”那人说着从外套的暗袋中掏出皮夹子,抽出一张五元钞票放桌上,趁米莉娜还没有抬头看他之时,走出了店铺。
金摔开门帘,径直走到她的面前,吼道:“米莉娜,你怎么回事,他可是头肥羊,你为什么放他走?”
米莉娜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腿,没有说话。
金开始大吼,但他似乎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停了下来:“等等!你在他脸上看见了‘那个’了,对不对?看见死人的脸对不对?”
她默默地点点头。
“这样有钱的人!你看没看见他皮夹子里的钞票?”
“现在,全世界的钞票对他都没有用了,日落之前,他就要归西了。”
金的两眼变得狡黠起来。他掀开门帘,向街口看去。“他在那儿,正要去邻街的一个商店。”金说着,朝商店走去。
“你要去哪儿?”米莉娜问。
“去追他。”
“不,让他去吧。”
“我不会伤害他,也没有必要害他,你比我更清楚,带有死人脸的人,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他的死亡。”
“那你为什么要去追他?”
“一会儿天就黑了,当他倒地的时候,总该有人在他身边。你说过的,钱现在对他没有用处。”
“你要抢劫一个死人?”
“闭嘴,你这个女人。我只是跟踪他,看他将死在何处,仅此而已。”
金急忙出去后,米莉娜没有再说什么。她心想,多奇怪呀!走了这么多年的江湖,假装手相专家,给人算命,直到今天才如此近地看到死人的面孔。
她开始回忆,这样的事情发生时,米莉娜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那时候,她和父母还有另外三个兄妹,随同其他吉普赛人到处流浪,随遇而安,享受自由。她父亲是个魁梧健壮的人,笑声爽朗,浑身充满活力。那天,父亲正要和朋友外出打猎时,他抱起小女儿说再见。她注视着父亲的脸孔时,突然开始惊声尖叫起来,因为她看见父亲的脸孔开始腐化成一个可怕的骷髅。
她父亲迷惑地放下她,怎么也哄不住她那歇斯底里的叫喊。 在父亲出去很久以后,她才止住不哭,告诉母亲自己看到的情景。 米莉娜的母亲惊恐万分,小女儿又重新大哭起来。母亲制止了她的哭叫,告诉她,看父亲脸孔的事,永远永远不要告诉任何人。 然后,她的母亲离开,独自坐在山楂树下,直到天黑。两个猎人朋友回来了,而她的父亲却是被抬回来的。
从那天起,米莉娜的生活就再没有快乐可言。
这样的事情再发生时,她十二岁,米莉娜遵守诺言,从没有说出她父亲死亡那天她所预见的事。虽然如此,那情景却一直存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母亲对她变得冷酷而疏远,好像丈夫的死是她的错,她使丈夫死在别人的枪口之下。
从此米莉娜变成一个孤独、沉默的女孩子。她只有一个名叫玛丽的好朋友,那是一个驼背的女孩。俩人经常无声地玩上个把小时,把花儿当作小船放在水中,随波逐流。八月一个晴朗的日子,米莉娜看见玛丽的脸孔皱成一个难看的骷髅,她惊叫着跑开到林子里。
直到天黑她回到住地时,发现一群吉普赛人正围绕着一样东西。米莉娜悄悄挤进人群,看见溺死的正是她的朋友玛丽。
这一次,她向一个干瘦的老妇人——玛丽的祖母,倾诉她所预见的一切。
“孩子,你所见到的是死亡的面孔,在我们人类当中,或许有人有这种天赋。当你看见一个这样的脸时,那个人便会在日落之前死去。这并非是你的错,不过,我们的族人知道的话,就会回避你,他们分不清预言和犯罪。”老人对她说。
“怎么办呢?奶奶,我不想做个怪人。”
“孩子,很抱歉,我也没有办法,只要你活着,你就会看见即将死亡的人的死亡面孔。”
那件事之后,米莉娜完全被人孤立。每当她走到什么地方,那里的人唯恐避之不及。族人中只有一个人嘲笑族人对死亡的恐惧,这个人就是金。他是个精力充沛、黑眼睛、黑头发、三十多岁的人。 他注意到很快成熟长大的米莉娜。当他向她求婚,请她一起去美国的时候,她一口就答应了。
在这个新的国家里,他们从一个城市流浪到另一个城市,以米莉娜给人看手相和金给人打短工挣的钱为生。偶尔,米莉娜会在人群之中看见一个陌生人恐怖的“死亡脸孔”,每当这时,她就会很快转开脸,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她和金都没有朋友。这么多年来,她还不曾如此近地看到“死亡脸孔”,直到今天。
现在,当清晨的第一道曙光透过窗子,照射在他们床上时,米莉娜醒来,发现她单独一个人躺在床上。后门轻轻吱咯一响,她裹在毛毯里的身子紧张起来,“金吗?”
“是的,轻声点。”
“发生什么事了?”
“别说话,把我们的钱全交给你。”
米莉娜在床上坐起,抓牢毛毯,金在阴暗中只是个黑黑的影子。
“你闯祸了?” 米莉娜焦急地问。
“是的,但不能怪我,当那人从进出口公司出来时,我走过去和他说话,谁知他竟出手打我,我就顺手一推,他就倒地不起。”
“那人死了?”
“是的,糟糕的是,我推他的时候被人看见了。我躲了一个晚上,不过,一会儿他们就会来这儿找我。我连他的皮夹子都没有弄到。”
米莉娜下了床,整整衣服。金趴在地上,用手在黑暗的地板上摸索,直到摸到他要找的那块松地板。他拔开那块板子取出一沓用油纸包着的钞票。然后站起来将钞票塞进衬衫里,推开门帘,进入前面店铺。他打开窗帘,向外瞧着。
当米莉娜注意地看着丈夫的举动时,阳光从窗帘里透了过来,照在丈夫的脸上。
她以急促的声音说道:“他们已经来了,在街口,你快到对面的旧房子中躲躲,避避风头。”说着,放下窗帘,急急地走向后门。
金在门边踌躇起来,米莉娜知道他正在等候她的亲吻。可是她不但没有过去,反而转身,强行控制着要昏眩的身体。
“风头过后,我再回来。”金边说边离去。
几分钟后,前面响起敲门声。米莉娜朝后门看了最后一眼,然后打开门让警察进来。来的两个警察一位大约三十岁,有一对沉着稳健的眼睛。另一位很年轻,他不停地用手摸着刚蓄的八字胡。
年纪较大的警察说:“你好,我是麦金农,这位是杰克。”他看了看小手册,问道:“这儿有没有一个叫金的人?你认识他吗?”
“他是我先生。”
“他现在在这儿吗?”
“不在。”
“你不介意我们去里面看看吧!”
“请便。”米莉娜退到一旁给他们让开了路。
麦金农到后面的卧室搜查,杰克在前面四处看了看。
看着屋内的摆设,杰克问道:“你是给人看手相的吗?夫人。”
“是的,本城有看手相的禁令吗?”
杰克尴尬地笑了笑。“当然没有。我只是对此有些兴趣而已。上周,我夫人带了一副牌回家,那种牌我怎么也弄不懂,我夫人也不是真正懂,但仍然照玩不误。”
“那种牌很难精通。”
“我也这么认为。”
麦金农回来说:“后面没人。”
“这儿也没有。”杰克说。
“你最后见到你丈夫是什么时候?”麦金农盯着记事簿问道。
“那没有关系了,你们永远看不到他了。”米莉娜说。
“我们只想问他一些问题。”
“你们永远逮不到他。”米莉娜重复一次。她知道这是事实。 因为当金打开窗帘,太阳光照在他脸上时,她看到了她丈夫的死亡征兆。
麦金农有些不高兴地说:“夫人,我忠告你,你最好跟我们……”
店后面砖墙的倒塌声打断了麦金农的话,同时传来一阵痛苦的尖叫,接着又是一阵倒塌声,然后则是声息全无。两位警察互相看了一眼,跑向后门。
米莉娜在桌边坐下,双手叠放在面前。当救护车把金的尸体拉走时,她仍然呆坐在那儿。麦金农问了一些必要的问题,记下要点,杰克不安地站在后面。当两位警察走出前门时,米莉娜仍然两手叠放着,坐在那里。
一分钟后,杰克又回来了。
“夫人,我只想告诉你,你丈夫的事我很难过。我也是新婚不久,可以想象失去丈夫的滋味。”
米莉娜将头埋在双手中,激动地喊道:“走,请走开。”
杰克在门旁边站了一会,一直到他的同伴跑到他身后。
“走呀,杰克!我们刚接到通知,说附近有劫匪犯案。”
杰克做了一个想说什么的手势,但是看见米莉娜没有抬头,他只得转过身去,和麦金农跑向道边的警车。
过了好一会儿,米莉娜缓过神来,她抬起眼睛,眼中充满了泪水,自言自语到:“杰克,如果你没有回来就好了。你正年轻有为,活力充沛,不该死的!”
原来,她刚才又在杰克脸上看到了死亡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