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最高国防委员会,在军事委员会的会议厅开会。那天的主席是孔祥熙,头一个报告的是何应钦,他说:
“有很确实的密报,‘沈钧儒、沙千里、邹韬奋等,要在重庆暴动。’而且这种暴动有很大的政治阴谋。”
何应钦刚一说完,我就说:
“凡事须论情论理,像沈钧儒先生那些文人,除了笔管以外,什么都也没有,他们拿什么来暴动?这一定是有人造谣言陷害他们。”
我又说:
“沈钧儒先生是国民党党员,我们能不能派人去和他谈一谈,为什么有这样的谣言?若不能,可以不可以请沈等到党部来谈一谈?我们张口说同志,闭口说同志,同志就是仇敌吗?况且没有一个不知道我和沈钧儒、邹韬奋、沙千里都是好朋友,今天有人在这个会议上说他们这些话,我不说话实在对不起这些朋友;假若有人说这种谣言的话,我不起来说话,以后谁还跟我交朋友?”
我刚说完这话,于右任说:“有了这种谣言,我们可以自己杀自己,自己打自己,不要日本人亡我们,我们自己就亡了我们。”接着孔祥熙说到美洲,由美洲说到欧洲,又说到中国,我记得很清楚的,孔祥熙说过这两句:“我们把法西斯快收起来吧!美国人不喜欢那一套。”
陈果夫坐在那里,把头向右一歪,脸向上一翻,眼看着我说:“冯先生你不知道沈钧儒,我是知道的,那家伙糊里糊涂,共产党预备好了,他是干的。”我说:“你的眼睛认不出人来的,沈钧儒是正人君子,他怎么会这样办呢?”
散会后我回到巴县中学,一进门正看见沈钧儒先生。我说:“很好,今天有个消息跟你说。”我就把今天何应钦报告关于沈先生的一段向他说了,并把大家所谈的告诉他。沈先生说:“好,我去找何应钦。”后来我听沈先生说,他见了何应钦,说请何把他下监,不是说他要暴动吗?何说:“没有的事,全是谣言。请坐,喝茶,不要生气。”
不多两天,我见到江西一位姓徐的,少将阶级,他在綦江附近训练团当高级政治教官。因为他是李协和(烈钧)最好的朋友,他知道我同协和先生也是好朋友,他特意来见我说,他们的团长姓桂(永清),接到特务的报告说他这几千学生里,有共产党还有汉奸。桂就惊慌失措地抓起很多青年,除了乱打以外,又把火筷子烧红了烫他们,这种严刑之下要什么口供没有呀!已经有一二百人被枪决了。
他看到有几个青年拉出来的时候,姓桂的问他们:“你们为什么要暴动?”那青年们说:“为的要杀你。”姓桂的说:“你们为什么要杀我?”青年们说:“你无缘无故杀了这么多青年,你丧尽了天良,我们还不该杀你!”姓桂的大怒:“推出去枪决!推出去枪决!”这样枪决的又有一二百个人,还有六七百人关到监狱里。
后来有些青年的家长知道了,就写信给蒋介石说:“我的儿子为了抗战,为了杀敌人,到了你那里受训。现在你把他们杀的杀死,关在监狱里的关在狱里,你要是不把他们的罪说出来,我们要起诉你。”这样的信有六七十封,因此蒋才派了几个法官,来审判这些坐监的青年到底是为什么?
法官提出了一位青年来问:“你的口供上说沈钧儒、沙千里、邹韬奋,他们要暴动,你怎么会知道?”青年说:“我知道。”法官就把自己来的事告诉他们:“我是政府派来的,你们有什么冤屈告诉我,我不是特务。”青年回答说:“他们拿出火筷子烫我,我没有法子,不能不说。”
法官问一个青年:“你认识沈钧儒吗?”青年说:“我在报上看见过他的名字。”
法官又问另一个青年:“你的口供说,你同南京通无线电,你把无线电抛在江里头啦!你只留下一个钢圈,这是你的钢圈吗?”青年说:“不错,是我的。”法官说:“我看这不像无线电上的,你在哪里弄的钢圈,你说实话。”青年说:“他们天天用针刺我的手指头,用火筷子烫我的两肋,我没有办法,只可给他们找一个凭据。”法官问:“这个凭据哪里来的?”青年说:“值班的表上的。”法官问:“表在哪里?”青年说:“表我掷在茅厕里,我只拿这个当证据。”这样法官就领着人掏茅厕,掏到最底下,把个破表找出来了。就这样全都证实冤枉了这些青年,错杀了这些青年。
法官们把这些情形报告了蒋介石,蒋就偷偷地叫桂飞到印度,又转到德国希特勒那里,给蒋介石做代表去了。一面叫把监狱中的六七百青年放出来。那些青年们说:“忽然把我们抓起来,忽然又把我们打了,忽然又把我们下了监,忽然又放了我们,我们不出去;我们先要问问,犯的是什么罪?”蒋介石没有办法,就找张治中,张治中去说了两次,这些青年们还是不肯出狱。后来张治中哭着说,这些青年们也都哭了,最后才出来了。
这些都是实在的事情,有许多人都活着,可以查,可以问,多少很好的青年都是无缘无故地被蒋介石给杀害了。
蒋介石招考送到外国去的留学生。
他是先登在报上,说明白,要会外国文字的,要在大学毕过业的,或是同等学历的。有些青年人们,不晓得他这内容,都很高兴地去投考。哪晓得一进了军事委员会的门,有的人就看出来了,那个阵势摆得决不像考试出国留学的样子。第一就是填表,印好了的表格上来就是一百几十条,如同信仰蒋介石,服从蒋介石,为蒋介石而死,这一类的话,就搅了二三十条。接着下边就是对于蒋介石一辈子忠实,若不忠实就愿被活埋。若听见有人说蒋介石不对,就要报告,不报告的就是罪恶。无论派到什么地方去,要宣传蒋介石怎样好,不热心宣传的人就是罪恶。每一天有一件报告的,得到奖励,报告多的得到奖励多,报告少的得到奖励少,报告特别少的,就是要得处分,报告的津贴,按十万百万千万的次序。总而言之,报告愈多愈好,愈秘密愈好。
这些青年人一看了这些表格,哪像是考试留学生,好多人就想退出去不考了。监考的几个特务头子,就把这要退考的青年拉到没有人的屋子去,一个一个地教训,问他们知道不知道这是一个秘密地方,你要明白,这个地方只准进来不准出去。这青年人们一听,知道不好,有的装病,有的说家里有要紧的事。特务头子说:“有病这儿有医生,不准出去,就在这儿养病看病。你家有事,这是救国的大事,请你先把家里事忘了。”每天考两三个钟头,训练几个钟头,明明的说,你加入这里头,将来不但能留学,并且能升官,不但升小官,而且能升大官,不但升大官,还可以发大财,你们只要加入这里面,钱有的是,你们要多少就有多少。一个是官,一个是钱,一个是许他们将来可以到外国。假若你不加入,因为进了这个门了,再想出去是不成的,你若真正不干,那就不客气,你是敌人的侦探,下监坐牢活埋。
在重庆的时候,有我的一个朋友的儿子,他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他以为真是考试留学生,很高兴地来投考,进去之后,才知道是完全不对,又不能出来。等到完了,他来见我,他把考试情形及表格,都详详细细地对我说了,我也把那表格全看了。他们父子俩对我痛哭:“这可怎么好呀!这可怎么好呀!”
他们来找我,当然是希望我帮忙,但是他们又说:“你是万万不能帮我的忙,因为这种事是不许别人知道的。若你一去说了,就算是他泄露秘密。”研究来研究去,那位老牧师,还是托了外国人,从美国发了电报来,说是外国教会上给那个大学生说好了,叫他到外国读书。他拿着这个外国电报去找特务负责任的人,不知费了多少唇舌,才准了他的短假。后来,跑到广东,再跑到上海,好几年的光景,因为他和外国人一块儿做事,或者特务人员们知道了也不去找他,才算脱离了关系。
拿这一段事情看,就知道哪一个纯洁的青年,不做人而情愿做狗,愿意一天到晚替人做害人的假报告呢?大抵都是被欺骗才加入这种罪恶而下流的圈子,当然也有一些甘心乐意做蒋介石的刽子手的人,那又当别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