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武昌到了信阳附近,有几座洋灰铁筋造的堡垒,全都离着铁路很近,若往两翼远处走一走就没有了。我问本地的文武官吏为什么这种造法?他们都不回答。只有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他说:“恐怕这是为了给蒋介石看的,或者也为要抗战的人看的。这不是造了很好的洋灰铁筋堡垒,你们还能说:‘我不抗战吗?’”我觉得真是一件特别的事!你哄我,我哄你,李铁拐把眼挤。
就是那天晚上,我在信阳车站,去看那个医院设的救护站。有医生,有护士,又有二十多位女学生,他们是为了从徐州府退下来的伤兵到这里。他们替伤兵换药,预备的有开水和稀饭。等那伤兵的列车一到,真是鬼哭狼嚎。他们从徐州车站上了车之后,路上走了两天两夜,没换一次药,也没喝一口水。有的伤兵们,伤口臭了还不算,里头都有好多的蛆,给他们换药的医生、护士及女学生们都哭起来了。这是多么可爱可敬的爱国军人,竟遭到了这种待遇,这是谁该负的责任?
我到了泌阳县,看见造的那些阵地,真是一点道理也没有,有的因为没有流水沟,一下大雨都塌下来了,那工程不是白做了吗?看见一百多里地宽,满山遍野一堆堆的木头, 都是预备作盖沟用的,那些木料实在的连十分之一也没用了。 那十分之九的木料不是日晒就是雨淋,很宝贵的材料,白白地糟蹋着。我走青水关过,那里有个小学校,他们那里的学生听见我说抗日的事,不但大一点的男孩子都愿从军,就是那十二三的女孩子都愿出去做抗战工作。我想他们为什么有勇气呢?完全是受教育的关系。他一入学校常常听见讲国家大事,由此可见,有钱办教育,实在是救国爱民的事情。
我从青水关出发到舞阳县去,一早就有二三十位非要跟我去当兵不可。我说我是来查看阵地,也不是招兵的,劝他们不要跟着,但是他们非跟着不可。结果,我叫张公干带着送到张自忠将军那里去了。同时,有两个女青年送她们的丈夫, 自己也愿意去当兵。我对她们说:“当兵是很危险的事。”她们说:“在家里等着更危险。”妻子送丈夫去当兵,这是我头一次看着的,而且都是欢欢喜喜的,可见只要受了教育,没有不能做的事。
在半路的一个小山坡上看阵地,来了几个五六十岁的人,光着背,挂着两篮子黄瓜,说是送给冯先生吃的,一见我的面就哭起来说:“这几年你跑到哪里去了?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快来救我们吧!”弄得我不好回答他们,只好对他们说,“打胜日本鬼子就好了。”那老人家说:“能打胜仗的军队全部都消灭完了,不能打仗的军队都扩大起来,这样什么时 候能打胜日本呢?”我听了这话就想道:“蒋、何他们想欺骗民众,结果只是欺骗自己,因为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谁也瞒不过他们。”
到了舞阳县,开了一个军民联欢大会。这时候庞炳勋的队伍才从前方退下来。他这一军损失也很大,他们在这里招了两个星期的兵只招了十几个人。我在大会上讲话的时候,特别提出了这一点。据我所知道的,在舞阳县同我共过患难的人至少有六千人。我说的意思是:非抗日不能救国家,非抗日不能救同胞,谁是有血性有良心的青年,都应该从军杀我们民族的敌人。当时那些老先生、老太婆们都坐在民众们的前头板凳上,他们都听得很清楚,并且都很高兴。有的人们站起来说:“我愿意叫我的儿子去当兵,跟你去吧。”我说:“不要跟我去,到庞的军队如同跟我一样。”后来庞炳勋见了我非常感激地对我说:“不到三个星期,所短少的八千人已补充齐了。”
我从舞阳到了叶县,这一带的村庄树木太少。县长抓到两个日本侦探,一男一女,男的有二十岁,女的有四十岁,穿的衣服很破烂。我到了县公署,县长就报告了这件事。我请县长带来看一看,女的装哑巴,男的装结巴。他们做的工作大概就是杂在难民里头,造谣言的,说日本人来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还有就是侦探我们后方的情形。那个青年的日本人听见人们说是冯副委员长,真是从脚上就使起劲来,从腿上,到胸直到眼的注视。我对县长说,对于这种军人做侦探要特别优待,以使供出他们的一切计划等等。从叶县到禹县,这一路上过一个大干河,这一道河的河深有一尺,宽总有一二里,看那样子不下雨就干了,一下起大雨来,河水就出了槽,两岸就都被淹了。假如这道河能加上人工,用现代的机器,挖它三丈深,二百丈宽,两岸用石头和洋灰把它砌好了,再打它几道大坝,水存起来,就不怕旱灾,有了船闸就利便运输。看这光景和原始时代一样,没有加上一点人工,平素里一点水都不积蓄,天若一不下雨就很危险。
到了禹县(原名小禹州),很多年来在中国北部的药材或买或卖都集在这里,不论广东来的,或四川或东北各省来的都要在这里荟萃一次,然后再分散到别的地方去。近来因为这地方不通火车已萧条了很多。此地县公署有几十通石碑都是全中国最好的字帖,是哪一位最有思想的县长或是州官找很有名石工,用最好的青石刻的,这些东西名叫“禹帖”。我在这里买了两份。现在的县长把那石碑封起来了,说是怕把石碑拓坏了,要保存。其实不必这样,任着人们多拓一些玩,既可以使穷人们有饭吃,也可以宣传文化。这都是一些新的官吏,他不知道劳苦大众没饭吃的痛苦的缘故。
从禹县经过夹县到襄县。在夹县看见一位姓赵的,原先当过师长,我对他说要预备打游击才好。在襄县看见苗中秀,苗是本地人,在这里做生意,还办了一间很好的中学。因为他好说老实话,得罪了县长,也坐了两次监。在这几县看见的长处,就是河北省来的难民或是住在庙里或是住在公共的地方,本地的人轮班管他们饭吃,都尊敬像客人,招待他们。也免不了特别的事情,有几位由河北来的有钱人家,戴着几只金镯子和金耳环子在城里城外故意地表现富有,被人们抢了个干净。由此可见就是逃难,若自己不认识环境,也是非倒霉不可。这一路志愿当兵的青年约有一二百人,都叫张公干带着送交张自忠将军去了。
就是这个时候,我们在前方的军队由徐州退却下来,张自忠将军奉命为掩护队,所有的军队全部退走了,张自忠这一军在最后方。张将军又叫他的军队在前方走,他自己带着参谋长张克侠和参谋副官跟着走。张将军的汽车把伤兵运走了,他的几匹马驮着病兵走了,他自己步走了两天的路,碰见一个老百姓对张将军说,他家里有匹小驴,被一个张将军的士兵骑走了。张将军马上叫人把骑驴的找到,问那个老百姓:“是不是这个驴?”百姓说:“是的。”张问那个士兵:“军队的纪律不许拉人家的牲口,你知道不知道?”那个士兵说:“我错了。”张将军哭着说:“这是国家的法律,我没有法子救你!”当场把那个士兵枪决了,把驴还那个百姓。张又向那位老百姓道了歉说:“我的兵骑走了你的驴,对不起你,是我教育不好。”
张自忠将军的队伍,全是步行,官兵的脚上磨了很多的泡,有些兵们就左歪、右歪地走不动。张将军就把队伍集合在一个地方,坐在地上,先对大家说明白当军人要耐困苦忍缺乏的这些道理;然后张将军把鞋袜子脱下来叫大家看他的脚上有多少泡,官兵都看见他满脚都是泡,这样张将军把腿抬起来向地下一顿,扑哧一声,血往四下溅。两只脚顿完了,队伍再走。那些官兵们连一个歪着走的都没有了,都是挺胸凸肚地向前走去。这可以证明一位将官的动作与官兵的关系是多么大呀!
我在许昌上火车,回到武昌,把所看到的各项情形详细地向蒋介石报告。蒋问我:“徐州队伍退下来,张自忠在最后走是真是假?”我对蒋说:“一点不假。”并把我所知道的张自忠这一段事情对蒋详细地说一遍。蒋说:“真是好将领!”我说:“你应当赶快拨五六个军归他指挥就好了。”蒋说:“好,好!等我想想再说。”
在武汉这一个地方,最好的现象是大家都想团结一致,共同抗战。如同汉口成立“抗战文协”是舒舍予他们领导的。我听说,这些拿笔杆子的文人,平时都是你挑剔我,我批评你,谁和谁都不易在一起,这一次为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收复失地,雪我们全民族的耻辱,他们成立了抗战文协,大家全团结起来了,把自己互相指责的精神,集中起来对准敌人进攻!开成立会那一天有几十桌客人,我唱了个歌叫“柴夫的儿子”,还讲了一段话。假如在政府的人和党里的新贵族,他们能了解到这一点,我想决不应该后来再弄个张道藩来专做挑拨离间的工作。虽然那位姓张的努了些力,到底也没有破坏文协的团结,也可见不以最大多数的利益为利益,而以很少数人的利益为利益,永远不会成功什么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