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不老药
苏越每次照镜子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而且是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美梦。
镜中人年轻、妩媚、艳光四射,美丽得不可方物,仿若一朵正在怒放的花朵。可是,苏越知道这些都是假象,其实这个看似娇嫩的皮囊里面包裹的是一个八十岁的老妖精。老而成妖,说的就是她这样的怪物。
苏越幽幽地叹了口气,如果没记错的话,今年的四月十七正好是她八十周岁的生日。
如果说十七八岁是花季的话,那么她已经花季了六十多年。
青春永驻是所有女人的终极梦想,可是当这样事情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却依然显得那么虚幻,即便是已经过了六十年。
彼时的陈阿生还是一个二十出头的愣小伙子,就为了她的一句话玩笑话,冒着被父亲打死的危险将家传之宝——驻颜丹偷出来给她。当时阿生说这是长生不老药,自己还笑他痴傻,将信将疑地把那颗石子一样的奇怪东西吞下去,却不料从此之后面貌再也没有改变过。
青春永驻的好处显而易见,不过坏处却也不少,例如每隔一段时间就需要搬家。是啊,每个人都在岁月之河的冲刷下老去,只有她例外。如果不搬家怕是要被当作妖怪烧死。
六十年间,换了无数个地方。直到最近的十几年才在这个城市中定居下来。不是不想换了,而是因为年迈的阿生已经对这种经常性的迁移苦不堪言。
长生不老药只有一份,阿生却选择把它让给自己。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谁曾经深爱过自己,那必然是阿生。不过,爱情这个东西很难长久,就像苏越曾经以为自己将会永远爱阿生,并且只爱他一个人。不过当他的鬓角开始冒出一缕缕的白发,脸颊上出现第一块老年斑的时候,苏越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把自己的情感寄托在他的身上。她的注意力不断地被那些青涩的仿若还滴着酸涩的汁水的男孩子所牵扯。与他们滑嫩的肌肤、有力的臂膀、疯狂的激情相比,阿生简直就像一个腐朽的散发着霉烂气息的尸体。
厌恶是一种奇怪的情绪,它会随着时间的累积变得愈加强烈,直到最后吞没你的整个身心。几十年的时间完全可以将刻骨铭心的爱恋削弱成风过云散的冷漠,也会将一丝不满沉淀成食肉寝皮的怨念。
苏越就是这样,由爱至恨,由依赖到厌弃,由感恩到麻木……
其实,让苏越厌恨阿生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年老体衰,更多的是出于心里上的愧疚。那感觉就像你欠了无数钱的债主总是跟在你的身边,虽然不向你索要,但却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你:喂,你欠了我那么多钱,什么时候还啊!
通常情况下,欠债者若是不能立刻还清,就会远远地躲开,逃避债主的追债,如果数额巨大到一辈子都无法偿还,那么十有八九欠债者都会选择铤而走险地杀掉债主。
杀死阿生的想法已经在苏越的脑海中盘旋了十几年,种种方式和应对措施也早已在心中排练了无数次。之所以一直都没有实施,不是不敢,也不是于心不忍,而是因为阿生的手中还掌握着苏越长生不老的最后筹码。
“听我爹说,这驻颜丹神奇之极,所蕴含的药力相当大,在服用后的三十天内必须要辅以特定的草药来化开药力,否则不仅不会起到作用还会导致服用者血脉崩裂而死。另外,药力融合的期限也是难以想象的漫长,易融合的体质也要三十年以上,不易融合的恐怕要六十年左右才能完全将药力吸收。而且其中不能有一天间断,否则效果便会大大减弱。”当陈阿生这样和苏越说的时候,苏越曾疑心对方是不是在找一个将自己永远和他绑在一起的借口。不过当苏越亲身尝试之后才知道,阿生并未骗她。只是晚喝了几个时辰,她就明显地感觉到整个身体都变得沉重起来。
阿生说今天是最后一副药,之后就再也用不着了。苏越听完后长长地吐了口气,看着阿生老眼昏花的样子,心里说总算可以摆脱这老东西了。
她已经准备好了迷药、绳子、各种刀锯、质量极佳的黑色塑料袋,以方便杀掉阿生之后,将尸体肢解,收集,分袋装好。工作间里还有一台阿生花了高价从国外进口的药材粉碎机,据说性能极好,粉碎花岗岩都不是问题,想必人骨头更不在话下。
2.种玉者
通常情况下,苏越在喝完药之后会应邀参加一些上流社会的宴会什么的。不过为了今天的计划,她佯装身体不适,推掉了所有的邀请。
“身体不舒服吗?”阿生关切地问。
“是有点。”苏越蹙着眉头斜靠在床上,眼睛落在床头柜上的一杯水上。她在里面放了大剂量的迷药,十分钟起效,服用者会失去一切感觉,如同死掉一般。如何才能让阿生喝掉呢?苏越脑际灵光一闪。
“阿生,给我讲个故事吧,就像几十年前那样。”苏越央求道。
阿生对古代的志怪小说兴趣浓厚,年轻的时候每晚睡觉之前都会给她讲。后来年纪大了也就没有精力了。
“好啊!”阿生浑浊的眼睛亮了起来。苏越暗暗欣喜,讲故事会口干,口干自然要喝水。
“讲一个《种玉》的故事吧!”阿生很兴奋,满脸的皱纹都泛出快乐的光泽,顿了一顿又有些怅然地补充道:“很早之前曾经给你讲过的,恐怕你早已忘记了。”
“从前有一个叫杨伯雍的商人,是个大孝子。有一年他的父母过世了,为了给父母守丧,他就放弃了外面的生意,回到家乡。古时候的父母过世,做子女的都要守丧三年,不然就是不孝之子。杨伯雍自然也要守丧三年,于是就在父母的坟前搭了一个草庐。每日打扫祭奠。由于坟墓所在的山中无水,所以每日他都要从山下往上挑水,不仅仅自己喝,也供过往的路人解渴。就这样过了很长时间,有一天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由此路过,在喝过杨伯雍提供的水后对他的品德十分欣赏,为了报答杨伯雍的赠水之恩,便给了他一袋石子,告诉他这些都是玉种,只要把它们种在平坦干燥的沙石地中,便会结出价值连城的美玉来……”
苏越只是听了个开头就记起来了。这个故事出自晋代干宝的志怪小说集《搜神记》,说的是商人杨伯雍因为心地良善而得到一个神秘老人馈赠的玉种,并最终种出许多价值连城的美玉,从而娶了北平府豪族徐氏女为妻。这种类型的故事在古代的笔记小说中有很多。但不知为何阿生对其钟爱有加,甚至曾在讲完之后一本正经地问她相不相信种玉这回事。
苏越静静地听着,心里却在盘算着如何能少分给律师一些钱。她已经收买了律师伪造了财产赠予文书,并修改了遗嘱,只要凭借那两份文件就可以获得阿生的全部财产。
故事讲到一半,阿生便自己去取床头柜上的水喝。看到半杯水都被阿生喝进去,苏越笑得越发开心了。
“杨伯雍听了,虽然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但心里却乐开了花。须知白璧是玉中上品,平常一小块便已非常难得,更何况白璧一双。不过这对别人是难事,对杨伯雍而言,别说一双,就是十双也容易至极……”
阿生还在专注地讲着,眼神却越来越迷离。苏越在心里面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当她数到500时,阿生头一歪,直挺挺地从床边的椅子上跌下去。
苏越从床上站起来,从她的角度看去,穿着灰色睡衣的阿生和他那一头披散开的雪白头发,酷似一朵即将飞散的蒲公英花朵。她从容地跳下床,将早已准备的工具从床底下拖出来,然后找出一根蓝色的尼龙绳,紧紧地捆住阿生的手脚。
苏越的计划很完美,不过在第一步就遇到了困难。阿生虽然身体瘦弱,但却颇为高大,这让苏越在将他的身体拖往工作间的过程中艰难无比。即便是很小心,可还是不可避免地把阿生的额头撞在墙角上。阿生痛得轻哼了一声,却把苏越吓了个半死。
胆战心惊地将阿生绑在橡木的椅子上,等她取工具回来的时候,却发现阿生正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她笑,额头的伤口流出一道血迹,将他的半边脸染得鲜红。
3.长生玉
“我果然没看错你。”阿生一脸的赞赏。
苏越虽然有些惊恐,但依然镇定自若地从箱子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一言不发地走到阿生面前。
“你真的要杀死我吗?”
“你死了,我才能生活得更快乐。”苏越一边凶狠地说一边将匕首狠狠地插进阿生的胸膛。
鲜血立刻喷涌出来,苏越却没有松手,反而更加猛烈地转动着匕首。这样可以加大创口的面积,让他死得快一些。
“越越,你知道吗?我看中的就是你心中那些为了欲望可以舍弃一切的偏执。为了得到本应属于你姐姐的裙子,你竟然狠心把她推下深井。还记得晓玲吧,你儿时最好的朋友。她自杀的原因你应该比我清楚。”阿生嘴角挂着一丝笑,胸前已经是一片殷红,脸上却没有半点痛楚的表情。
苏越此时的表情却如同见了鬼,惊恐地看着阿生,“你,你怎么知道?”她这次真的害怕了。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将近70年,自己当初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可是阿生怎么会知道。
“晓玲的那个小男友最后也是你弄死的吧!哦,尸体应该还在那个地窖里。啧啧,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丢了性命也算活该了。”
“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苏越突然惊叫起来,她发现插在阿生胸口的那把匕首正被飞速愈合的肌肤裹挟着,然后一点点地推出来。她一松手,那匕首便“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你是不是真的以为你吃了长生不老药?”阿生双手一撑,身上的绳索突然寸寸断裂,他站起来,脊背笔直,脸上的皱纹俱都消失,老年斑也飞速褪去。
苏越看到阿生的眼睛,整个瞳孔都是翠绿的颜色,幽幽的如同烧着两团碧火。
“这六十多年来我一直叫陈阿生,不过,我的本名叫做杨伯雍。哈哈,看你的表情。别那么惊讶,时间是可以掩盖很多的。不知道干宝那个家伙是从哪里听到的这个事情。故事的前一半还算准确,不过结局略有不同而已。你知道吗?徐氏一家最后都被我变成了石头,也正是在徐氏女的身上我才知道原来玉种并不一定是要种在石头里,也可以种在人身上,而且只有种在活人体内才能得到最好的神玉。石中之玉只是玉中凡品,人中之玉才是最神奇的。一千多年来,我一直都在研究,如何才能种出最神奇的长生玉,试了无数次,但都失败了。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有些玉种无法生长,其实‘玉’就是‘欲’啊!只有无尽的欲望才是玉种的最好养分,而玉中最为神奇的长生玉更是需要各种欲望来供养,无论是肉体的****,还是名利的欲望,只有这些欲望的滋养才能种出长生玉来。不过也不是一无所获,起码依靠那些不成功的长生玉,我一直苟延残喘地活到现在。若是能得到完美的长生玉,那我就真的能长生不老了。不过极品的玉胎太过难寻,老天有眼,让我找到你,不然恐怕我也只能慢慢地老去,然后死亡。”
“你是说,你——你种了一块玉在我的身体里?”苏越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不然你怎么可能六十年来容颜不老,当然是长生玉的功效,当它在你的身体中扎根之后,自然会对母体有所馈赠。”阿生意气风发地说,“种长生玉需要一甲子的时间,每天要对玉胎精心照顾,不仅要保持玉胎身心愉悦,还要调配各种养分以供玉种所需。这六十年来我千方百计地满足你的各种欲望,为的就是让你体内的玉种茁壮成长。今天正好是长生玉成熟的时候,本还对你有所愧疚,却没想到你早已怀着一颗害我的祸心。”
苏越觉得自己的心开始向下沉去,是那种从胸腹中向下坠的感觉,四肢也变得异常沉重。她靠在墙上看,发现胸前的白嫩肌肤开始出现一些青绿色的斑点。就像雪白的馒头上生出的霉斑。
“玉成之时,母体玉胎将会化为玉石。”阿生走到苏越身边,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身体,让她缓缓地靠着墙壁坐在地上,“千万小心,可摔不得,折断了手脚倒是小问题,万一摔碎了我的长生玉可怎么办。”说罢,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匕首,阴笑道,“你还真贴心,连刀子都给我准备好了。放心吧,不会疼的。”阿生一边说,一边用匕首割开苏越的内衣。然后划开前胸的皮肤、肌肉、白色的丝状筋脉……几乎没有血液流出,因为血管中的血都凝固成了青绿色的果冻状物体。
很快,苏越的胸腔便被划开了,一股馥郁的香气立刻弥散开来,满室芬芳。
“果然是长生玉,连玉香都如此浓郁。”阿生陶醉地赞叹。
苏越却还醒着,虽然被开了膛但却感觉不到一点痛意。一低头便能看到自己胸腔中的心脏。她已经不确定那是不是心脏了,或者只是一颗闪烁着青色光芒的石头。似乎还没有完全玉化,依然在微微地跳动。
阿生谨慎地将左手伸进苏越的胸腔,握住还有些温热的心脏,然后用拿着刀的右手割断周围的血脉。整个过程中他的手都在轻微地颤抖,眼中碧光大盛,面容因极度的兴奋变得异常狰狞,仿若刚刚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哈哈,长生玉,长生玉,吃掉你我就可以永生了。”阿生疯狂地笑着,然后张大了嘴巴,狼吞虎咽地将那块心脏般的软玉吃进去,接着浑身青光爆闪,盎然的生命力喷薄而出。
苏越虽然失去了心脏,却依然没有死去。这可能要归功于长生玉所带给她的神奇能力,但更重要的是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就这样别剥夺,不甘心就这样为他人作嫁衣裳。她死死地盯着吞吃掉她心脏的陈阿生,恨不得扑上去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她诅咒他,诅咒他被噎死才好。
这时,她的诅咒好像突然应验了。因为阿生陡地惨叫起来,面目扭曲,包裹着他的青光蓦然褪去,无数条扭曲搏动的黑色血脉出现在他的脸上,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像向浑身的各处蔓延。
“有毒,”阿生伸出双手拼命的扼住自己的喉咙,死死地瞪着苏越,眼球外凸,仿若一只被踩死的青蛙,两行血泪蓦然涌出,“你的心有毒——”说罢,气绝身亡。
苏越被骤然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半晌之后,方才醒悟:“心有毒,当然,自己的心从把姐姐推下井的那一刻起就已经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