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延心有些悲伤的低下头:“那到底要怎么样他才肯放过我们,要不然我上书父皇,请他削去我的王位,降为庶民,我带着阿瑶和孩子们隐居山野……”
“呵,”华延正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似乎是在嘲笑他,又似乎在嘲笑自己,又有感慨,又有无奈,又有不甘,又有愤懑。
而这些感情里,不甘和愤懑最终占据了主要。
华延正看着弟弟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庞,看着他因中毒而不得不挥剑断腕之后的,空空如也的袖子,胸中燃烧那一团业火,越来越旺。
二十多年了,从他的生母,那个宸宫扫地的宫女亡故,他被抱到皇后身边抚养以来,他受皇后和太子的打压,已经二十多年了。
他曾经以为只要能忍,总是能够熬出头的。原来那个等着他的出头之日,竟然是他们的死期。
只因生为皇子,便要不得善终么?
华延正忽然将双臂一振,长袖往身后翻飞,他头往上仰着,双目紧闭,深呼吸了一口,道:“来人,摆宴,拿酒来,今日我要和皇弟好好叙叙旧。”
华延心闻言苦笑道:“皇兄莫要玩笑了,我这个样子如何喝得酒?”
华延正指着他身旁的一只银碗道:“你喝药。”
于是别府寝殿里就这样摆开了一桌酒席,华延正屏退了左右,殿内只留下他们两个人。一个独酌桌前的皇子,一个休养在床的伤患,一个饮酒,一个喝药。
华延正特地捡了几样清淡补身的菜叫人放在弟弟的床边。华延心不自觉的要去拿筷子,身体动到一半,才发现自己拿筷子的手已经没了,不由得整个身子都僵在那里。
半晌,他才苦笑着说:“皇兄……还是叫婢女进来服侍吧。如今延心是废人一个了。”
华延正把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拍:“别说丧气话!什么废人?没了一只手,只要有命在,什么大事做不成!你另一只手不会用吗?”
说着拾起一个银汤匙扔到他床上。
银色的汤匙泛着光,尾部刻着复杂而精致的花纹。华延心忽然觉得那花纹很碍眼。只是一个汤匙,为何要用如此繁复的工艺来装饰?刻制这汤匙的工匠,恐怕毕生也买不起这样的东西。如今却白白给了他这个废人来用。
“快捡起来,吃饭。”华延正声音带几分严厉。
华延心只好动了动自己麻木迟钝的左手,拾起那汤匙,又看见床边几上放着的几样吃食,清蒸鱼,什锦羹,龙凤呈祥,十全乳鸽汤。倒都是进补的好物。他将汤匙浸入那道十全乳鸽汤里,带起一汤匙清亮的汤水,往嘴里送。
但是手上没有力气,汤汁抖落一路,将锦被也弄脏了。
华延心只能无奈的盯着洒落的汤汁。华延正不耐烦的大步走过来,拿袖子将洒出来的汤汁一擦,又看见汤匙里还剩下一半,便居高临下看着弟弟说:
“撒了一点而已,还疼惜一床被子不曾?快些喝吧!”
华延心只好将那半汤匙鸽子汤送进嘴里,耽搁了这一会儿,温突突的正好入口。他昏睡了这么些时候,嘴里早已干涸,带着奇怪的异物感,这一口汤冲淡了他口中的不适,华延心才想起来还没有漱口。他又怕皇兄不耐烦,只好继续舀汤来喝,暗暗的漱一漱口,漱过口的汤也不敢吐出来,尽数吞了下去。
如此倒是能够用左手吃些东西了。
华延正看着他越来越顺熟的动作,有些欣慰的说:“你看,只要动手做,有些事情其实并无想象中那般难的。”
他干脆站着,将酒壶提在手上,为自己斟一杯,仰头一饮而尽,那动作极是豪迈。
华延心静静的看着他。心想,其实……二哥也有不输给太子哥哥的将才,而论诗书,论处理朝政的手腕,二哥反而更胜一筹。当年在太傅手下学习,最优秀的便要数二哥了。就连太傅也常常感叹,一朝投入宫女腹,半生难展君王才。若是他的生母地位高些,皇兄的境遇也不至于如此尴尬了。
若是父皇身体还康健,说不定会因为二哥的聪敏,多疼爱当年的梁宫人几分呢。可惜父王久不去后宫,别说是梁宫人,多少妃嫔也难以见到皇上一面。梁宫人不能得宠,生下孩子之后,身体又一直没有康复,最后还是在冷漠的宫墙内郁郁而终。
梁宫人死后,年幼的皇次子便交由皇后抚养。大家都说皇后的算盘打得真好,宫中除了太子,最有灵性的皇子便是皇次子华延正,她把这两个皇子都握在手中,将来太后之位怕是不用愁了。
后来父皇的身体还是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还能召见他们几个皇子说说话,关心一下最近的奏折和前方的战事。坏的时候,太医们时时刻刻在宸宫守着,皇后和两位贵妃没日没夜的念经祈祷,阖宫上下都紧张得透不过起来。
一个皇帝做成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呢?朝廷也有大臣觉得皇上为了身体着想,应该早日让位于太子,可父皇不知为何,就这件事情一直也不肯答应。
华延正连饮三杯,醇酒下肚,他的声音也高了几分。
“皇弟,为兄告诉你,你这断臂之仇,为兄一定会替你报的!”
“皇兄又说什么傻话。报仇不报仇的……为弟只要留一条命在,能回家安抚妻儿,便别无他求了。”
“你听听你说这话,这像是一个堂堂王爷,当今的皇子该说出来的话么?什么只要留一条命在,什么回家安抚妻儿!大丈夫志在四方!你看着万里山河,哪里没有我兄弟俩的用武之地?你却偏安一隅,死守着一个近文郡,守着你那只有一个妃子的王府……为兄也替你不值!”
“我有什么值不值的?最不值的是二皇兄吧!连太傅也说您是君王之才,却在皇后殿里压抑的活了这么多年,璋儿皇侄都长了快十岁了,皇兄却连个封地都没有。”
“他们是怕,怕给了我封地,山高皇帝远,我便有机会屯兵造反了。”
“……皇兄,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还是少说吧。”
华延心听见他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来,知道他是醉了。好在这里是在周国的官衙别府,周围又都是皇兄的亲信。他知道皇兄憋了这么些年,让他好生舒舒气也是一件好事。因此说完这一句,也不再劝了。
皇兄一直被皇后和太子禁锢在身边,能够有自己的死忠亲信,算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了。他也算小心,此番微服来到周国,竟然将身边亲信都带上了。但这也怪不得他,看看自己伤,他也能了解皇兄为何如此小心谨慎。
华延正只是不屑的哼了一声。
“延心,你这几年一直在近文,还不知道,朝中对太子不满的大臣已经越来越多了。若是父王只是昏庸,对待臣下却很礼善。那太子便是真的暴虐成性了。不说别的,你只说当年那越氏之事。他们费力害死了姝妃不算,竟然将越氏满门屠尽,连那叶云城的驻军也不放过……惨死的冤魂,没有十万也有八万了……”
华延心听他忽然提起当年越氏一案,心跳得厉害。他想起不久前,宜章在街上遇到那个算命先生说的话。十七年前的冤魂,如今要找人替她翻案了。
想起来宜章,心里钝钝的一痛。连表情也黯然了。
“皇兄,怎么忽然扯起十几年前的旧事来了?”
“延心,你那时还小,你是不知道的。父皇对姝妃,真是一片深情啊……却不得不下了一道那样的旨意。皇后真是狠心,连我们刚出生还不满月的皇妹也不肯放过。她和姝妃自东宫起,积怨太深。后来姝妃死后,宫里凡是服侍过她的宫人,全都被皇后逼死逼疯了。你可知道?太子那暴虐的性子,可真是随了他母亲。父皇也真是窝囊,堂堂一个皇帝,连心爱的女人也保护不了。”
华延心沉默着。他也不是一点都不知道。当年姝妃死后,伺候过她的宫人不是自尽,就是被派去做最苦的差事。有一段日子,他记不得具体是什么时候了,那时候他在宫中学习,几乎每日都能听见井里又发现宫女尸体的话。
什么深仇大恨,竟至于如此。
华延正自言自语的继续说着:“所以说女人,也真是可怕。我那时候觉得皇后真是太可怕了。后来我才知道,她儿子更可怕。她害死在皇宫里的那些宫人,加起来也不过百人,她儿子残杀的那些无辜之人,可是数也数不尽了……这样的人做了皇帝,景国将会如何,我真是不忍心去想。”
华延心听了这话,心中也是同感。若是太子当了皇帝,景国将会如何?这个问题他又何尝不是想过千遍万遍,不管愿不愿意去想。
华延正盯着酒杯,喃喃道:“延心,有时候我在想,咱们在他们的打压下屈活了一辈子,是该做点什么,权当为了受苦受难的景国百姓……”
他将炯炯的目光送至延心脸上,道:“延心,你去过叶云么?你去过霜叶二地么?你知不知道前线是什么模样?那些烧毁的村庄……遍地的残肢碎体,豺狼和秃鹰在天地间盘桓……你闻到过那种气味么?我们不能在这样下去了,这场仗不能这样打下去了……”
华延心试探的问:“皇兄的意思,我们要和严国议和?”
“我正有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