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国,近文郡,承安府。
就快立冬了,承安下了第一场雪。近文王妃陶瑶同侍女在窗边拥炉而坐,借着雪光做针线。
陶瑶天生一张娃娃脸,五官精致,肌肤胜雪。虽然年纪二十有五,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可她看上去还像十七八岁的姑娘一样水灵。
人人都知道,近文王府只有一个妃子,那便是正妃陶瑶。除此以外,并无侧妃,连良人、美人、甚至宫侍也没有一个。近文王华延心,痴情专一,性情柔和,乐善好施。人皆道他菩萨心肠,苦为帝王,长年只在封地,不问朝堂政事。
平日里王爷王妃都礼佛,每逢初一十五就开门施粥。近文土地肥沃,雨水充沛,加之位于边境,贸易频繁,人民生活富庶。近文王爱民如子,引得许多人慕名而来。朝中好些老臣告老还乡之后,也喜欢在近文郡居住。
此时的陶瑶面色红润,微微发福。她腹中已经有了第三个孩儿。头两个都是小皇子,大的已经六岁,跟着一位老太傅进学识字,小的才三岁,跟在哥哥身后竟然也学会了几首《诗经》名篇。两个孩儿聪明伶俐,让近文王夫妇心中甚感安慰。
这次他们夫妻都想要一个小公主。因为想要公主,所以孩子的小肚兜都是按照女儿家的款式来做。
侍女裁好一块白娟,绷在竹绣绷上,陶瑶挑选花样子。荷花清丽,菊花孤傲,梅花坚毅,兰花幽静,牡丹华贵,芍药妩媚……世上的花儿有千百种,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都讨人喜欢;世上的美人也有千百种,皎若明月的,艳若桃李的……要讨人喜欢的却只有一种,那便是心地纯良的。有哪一种花是代表纯良的心地呢?陶瑶不知道。从小学了那样多的诗词歌赋,道尽闲愁旧梦,前程壮志,悠闲山水,窈窕情事,说这个的却甚少呢。
陶瑶左挑也不是,右挑也不是。贴身侍女敬儿在一旁看着她,到最后笑着提醒道:“娘娘,这些花儿都绣过了呢!”
“哦?”陶瑶有些些吃惊,俄而恍然,自己也笑了,“竟绣了这么多了?”
“是啊,王妃如今月份日渐大了,身子懒怠,闲来无事做些针黹,这肚兜,算来也做了有六七个了。”
“有六七个了?大夫说小公主在春末出生,我想着多预备几个,给她夏天带呢。”
“有这些也尽够了,王妃近日劳神,针黹又是最费神的,不如搁下来,奴婢陪您去后花园走走吧?下了新雪,花园梅花儿开了,好看的紧呢。”
陶瑶放下手中白娟道:“去看看也好,散散心,这几日也闷得慌。”
敬儿取来一件粉锦披风给陶瑶穿上,又新取了几块烧红的炭火放进小手炉里,给陶瑶捧着。雪天湿滑,虽然王府里早就有人将路上积雪打扫干净,花园里仍旧有雪不时从树干花枝上落下,总也扫不干净。木屐踩上去嘎吱嘎吱响。敬儿和恭儿小心翼翼扶着陶瑶走着。陶瑶一只手扶着敬儿,一只手挽着恭儿,手掌轻轻放在自己已经五个月大的肚子上。
空气清新,偶有冷风吹来一阵阵梅香。陶瑶站在湛蓝苍穹之下,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胸中舒爽了几分。遂吩咐人将寒梅亭打扫出来,在亭中观景饮茶,进些点心。
嫩如春葱的手指捡起一块糯米梅花糕,轻轻放进嘴里,软糯清香,回味无穷。恭儿笑着道:“娘娘这样爱吃甜食,小公主的嘴儿一定比蜂蜜还要甜。”
陶瑶抚着肚子道:“嘴甜不甜什么要紧?将来她的日子能甜才是最要紧的。”
“是是,将来小公主的日子一定像王妃一样甜。”
恭儿刚说完这句话,敬儿就默默给她使了个眼色。
陶瑶的眼角已经垂下了,微微露出些担忧。
她幽幽看一眼寒梅亭开阔的雪景,缓缓道:“不知道如许到了哪儿了。”
敬儿道:“走水路到德远,不过半月路程,如今入冬,顺风顺水,怕是十天也该到了。”
“娘娘不要担心,若是在别国也就算了,在景国,咱们陶家的公子,难道还有人敢拦么?”
陶瑶刚要说“他干的不是什么好事”,话未出口,就有近文王身边小厮迈着急促的步子跑来。
“娘娘——您快去承恩堂看看吧,王爷发了好大脾气呢!”
陶瑶一惊,急急忙忙起身,恭儿一边扶起陶瑶,一边骂那小厮:“急脚鬼似的,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惊了娘娘的胎,你可仔细了!”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只是这回王爷实在是发了好大的脾气,怕只有娘娘能劝得住了!”
陶瑶一行人急匆匆赶到承恩堂,只见地上瓷片碎了一地,一滩茶叶还冒着热气,两个小厮跪在地上收拾。近文王华延心坐在椅子上,眼含怒火,面色铁青。
陶瑶赶紧行了礼,关切道:“王爷这是怎么了?动了这么大的肝火。”
近文王一向惜物,陶瑶从没有见过他发这样大的脾气,竟然砸了东西。
华延心深深吸一口气,将一张绢帛扔在她面前道:“你的好弟弟,做下的好孽!”
陶瑶眉心一跳,接住那张绢帛,展开,只见上面写道:
“……有德远陶然,悖世家之交,忘先祖之德,与人争利,更兼色迷心窍,于引水道埋伏,以石击人,将我姜家独子击落悬崖,姜氏商队人马五十有一,尽数屠杀,其行残暴,令人发指,其罪深重,人尽可诛……近文王宅心仁厚,遵礼守法,望捉拿凶犯,慰我儿灵,祭我姜家五十一条人命……人犯一日不归案伏法,我姜氏下衍之水陆商道,一日不开,天地为证……”
陶瑶每读一个字,脸色就白一分,直至面色血色褪尽,双唇颤抖,难以发声,手指脱力,那轻轻一张绢帛,在她手中慢慢变沉,似有千斤。那白娟后面艳红的朱砂,印着大周国武都官印,姜家商印,以及姜氏一门上下之血指印。一字一字的控诉,好像一支一支的冰箭来袭,陶瑶只觉得心中寒冷,顿时千疮百孔,疼痛难言。
敬儿见主子脸色如此难堪,急忙跪下了,一面求华延心:“王爷息怒,王爷息怒啊,王爷别的不看,看在娘娘有了身孕,纵有天大的事,也要防着动了胎气啊!”
华延心终于冷静了一些,指着旁边椅子道:“你坐。”
敬儿恭儿连忙扶着陶瑶坐下。陶瑶一只手勉强拿着绢帛,一只手贴在肚子上,闭着眼感受腹中胎儿的动静。小家伙轻轻踢了踢母亲的肚子,陶瑶才冷静下来,道:“王爷,这信上所说,都是真的么?”
华延心冷冷道:“官印、商印俱全,表示周国已经立了此案,还能有假?”
“有何证据呢?”
“乃是那商队活着逃回来的人口述之事实,字字血证。”
“那么那个证人呢?”
“受惊过度,一病不起,如今已死了。”
陶瑶听说人死了,暗暗松了一口气,道:“那岂不是死无对证?”
华延心忽然一拍桌子道:“人死了又如何?证言字字由武都官衙记录,还不是铁证?你那个堂弟,犯下如此滔天大错,竟然欺骗于我堂堂近文王府,哄我助他潜逃,现在人家找上门来要人了,让人知道,岂不说我近文王府包庇纵容,草菅人命!”
陶瑶大惊,赶紧跪在地上哭道:“王爷,妾身岂是这个意思!只是如此大案,仅凭一家之言,是否太过武断?王爷只在乎天下人的看法,难道就不在乎妾身的堂弟是否冤枉么?妾身只是希望由我景国出面再行取证,若是事实,臣妾定然亲自回德远,将如许绑来谢罪,到时候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王爷也要体谅妾身啊……”
华延心叹一口气:“你若有此心,也不枉你我夫妻一场了。”
“王爷有那与庶民同罪之心,臣妾又岂能无大义灭亲之心?只求王爷……不要让臣妾的堂弟死的冤枉罢了!”陶瑶说着,泪如雨下,心中一片冷寂。
“这你放心,本王自然小心分证。可如今下衍道水路陆路尽数被封,恐怕近文漕帮马帮,都不安分了……”
陶瑶这才惊觉夫君为何如此大发雷霆。
“如今北地战乱,下衍道乃是近文北货运输的唯一道路,下衍道被切断,近文与周国联系的唯一道路便被封死。如今周国皇室衰微,商贾独大,地方也都护着商贾行事,下衍到武都一线皆是姜家地盘,姜家说断了,那便是真的断了。”
近文王句句皆是担忧。
商路不通,漕运陆运停滞,对近文无数依靠漕运陆运生活的百姓而言,简直就是一场灾难。而周国人一向护短,与外国人相争,有理没理,都是周国有理。如今姜家态度决绝,若不交出陶然,恐怕姜家人不会善罢甘休。
思及此处,陶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她看看夫君,见他闭目沉思,似乎也没想到一个好办法。
华延心只得一面吩咐人赶紧沿着水路去追陶然,一定要控制他的行踪,以防他畏罪潜逃;另一方面修书一封给姜家及武都官府,表明自己的对质之意,并承诺若是确有其事,近文王府绝不包庇,而下衍道关系两地人民的生计,贸然封闭,百姓受苦,希望姜家慎重考虑,以大局为重,不要让两家私怨影响到国计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