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内又踱了一圈步子,用日语不紧不慢地道:“很抱歉。这是个意外。纯属是个意外。你们的乡民,袭击皇军,皇军受了重伤,皇军大度,不和你们的计较。还本着人道的精神,发给你们死了的乡民,两块大洋的安置费。也只能是这么多了!”
竹内的目光扫视着丁协卫和杜保长。丁协卫和杜保长赶紧把目光错开去。竹内又看着梁大磕巴和杨俊。
梁大磕巴:“王、王、王王……王八羔子……的,他啊他……在挖……挖、挖……哇啦啥?”
翻译官垂下眼帘,干巴巴地翻译道:“竹内大尉是说,你们的乡民袭击皇军,皇军负了重伤,不和你们计较了。至于你们的乡民死了,皇军本着人道的精神,赔给你们两块现大洋。只能是这么多了!”
“放屁!……扯你妈了个蛋!”杨俊一拍大腿,站了起来,气愤道:“……两条人命就值两块大洋?……他说的还是人话吗?明明儿的,是他们想要祸害俺干活的家里的,祸害不成,才打死了俺干活的,还反倒成了是俺干活的袭击他们,这天下还有没有公理啦?孤儿寡母的去袭击两个拿枪的大兵,你就当俺们中国人都是神仙啦?扯你妈了个蛋,俺看你纯粹就是在放屁!”
竹内盯着杨俊把话说完,目光犀利地看着翻译官,用日语道:“他的,在说什么?是在对皇军表示不满吗?”
翻译官错开竹内的目光,看着杨俊:“其实呢,我也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以往,在别的地方,也发生过这种……意外!……可到了最后,也都不了了之了。这一次,还赔给了你们两块大洋,你们……也就认了吧?!”
杜保长也赶紧上前,擦着头上的汗,劝慰杨俊:“是啊是啊,杨先生,咱还是认了吧,不看,等下儿再……惹恼了……皇军。”
杨俊:“扯你妈个蛋!……惹恼了他又咋啦?他成天价儿地搁俺的山上地里挖啊刨的,俺说啥啦?……他恼,俺还没恼呢!”
丁协卫也上前道:“那个……那个……杨先生,你看你先消消气儿,先消消气儿;咱那儿就能和他们一般的见识呢?就说现今,他们的势利,毕竟比咱们大……不是?咱不和他们一般见识,不和他们一般见识!回头儿,俺保安队……让杜保长,再多支给你两块现大洋,你看咋样?”
杨俊:“你给俺死一边去!……那死的不是你爹你妹啊?你不心疼?……两块大洋,今格儿就是没门儿!”
杨俊气呼呼地又坐回到椅子上,掏出烟袋来,向烟锅里装着旱烟,烟袋杆和烟口袋上系着的玉饰,晃荡着。
屋子里出现了尴尬地局面。
竹内扭着身子看着杨俊。忽地站正了身子,用日语暴躁道:“皇军的,至高无上!对抗皇军的,死啦死啦的!……值日官,你的进来的!”
随着竹内的话语落地,团山应声推门进来,用日语道:“哈依,竹内大尉,值日官团山曹长前来向你报到!”
321
团山应声推门进了屋子,很有力度的一个立正,用日语道:“哈依,竹内大尉,值日官团山曹长前来向你报到!”
竹内用日语道:“这几个人,良心的,坏啦坏啦的,你的,给他们的清洗清洗的!”
“哈依!”团山又向竹内打了个立正,又凶残地转向杨俊等,骂了句“巴嘎!”
可就在这一瞬间,杨俊烟袋杆上和烟口袋晃动着的玉饰,进入了团山的眼帘。团山愣了一会儿,禁不住贪婪地疾步走到杨俊的面前,用手托起烟袋杆上的玉饰,大张着嘴,目光直盯盯地看着。
屋子里的人都错愕地看着。
“干啥玩意儿你?”杨俊猛地抽回玉饰,扭过身去,随后又站起来,用烟袋点划着团山道:“……扯你妈蛋地,愿意闻味儿吗?你也自格儿地头儿地垴儿的种去啊!……跑俺这儿来蹭烟儿抽,俺还美地你!……你们就知道打死了俺干活的,就不管啦,那俺那地里的活儿,你给俺干去啊,你?”
团山嗅着鼻子,不明白杨俊在说什么;走到翻译官的面前,用日语道:“他的,在说什么的?”
翻译官似乎很懒地用日语道:“他是说……打死了他家干活的人,地里的农活没人干了,农活没人干了,收成就会减少,赔两块大洋,少了点儿。”
团山看着杨俊,挠了挠脸颊,又走到竹内的跟前,立正用日语道:“报告竹内大尉,我看……这个中国人,好像是和别的中国人……不一样。他的,不惧怕我们的,值得尊敬的。我们是不是……对他要,网开一面的?”
竹内扭着身子看着杨俊。
杨俊旁若无人地抽着烟袋。
“那好吧,这件事,就交给你的,来处理!”竹内用日语道。说罢,便向着屋子的外面走了去。
团山又回到翻译官的面前,用日语道:“你的,去问他们的,想要多少钱的;通通的,答应他们的!”
翻译官看着团山好一会儿,见团山没有揶揄的意思,才向着杨俊的面前走了两步,道:“杨先生,我应该恭喜你,皇军今天对你也是个例外。……这位团山太君说,问你该赔过少钱,要你开个价儿!”
屋子里的人都怔住了。
杨俊也颇感到意外,一时竟语塞了。
322
太阳离着西山还有一杆子高。
树木萧菽。一只乌鸦蹲在树枝上,“呱呱”地叫着。
喜鹊娘万念俱灰地委坐在大门口。喜鹊站在她的身边,也是一脸黯然的样子。
不远处,杨俊肩背着钱褡子,一个人急匆匆地走了来。
“那个他婶子,俺回来啦!”还离着有一段距离,杨俊就向喜鹊娘打招呼道。“……你咋就坐在这儿里呢?小心着了凉。……快回屋去,等俺说给你听!”
喜鹊娘麻木地抬起头,看着杨俊:“你……来家啦?……你就……给俺……讨回……公道了吗?”
杨俊:“嗯!……扯他妈蛋!他是谁儿呀?只要咱行的正,走的端,俺就看他敢不给?……喜鹊,也快扶你娘回屋里去啊!”
“娘,你起来吧,你都搁这儿坐一天啦!”喜鹊用腿驱动着喜鹊娘的身子。
杨俊:“你这儿一天一天地干坐着,也不吃个东西,那哪儿成呢?俺不是也冲你说了吗,啥事儿还得往远了看,有初一,就有十五,老爷儿它也不总搁一处地方转悠!咱得留着血本儿,从长计议,你说呢,他婶子?……来,就起来,快回屋里去,你不吃,孩子也饿呀?……俺这儿也饿着呢,你看,俺还带了壶酒来,就给俺也弄个菜,让俺也搁你这儿喝两盅!”
喜鹊娘木木地有许久,才想爬起来。可刚站起来,就又颓了下去。
杨俊赶忙扶住喜鹊娘:“哎呦,你这儿是咋地啦,他婶子?是腿麻了吧?……你看看,你看看,俺说啥来着?……你介意吗?……要是不介意,俺背你……屋去?”
喜鹊娘的眼泪扑漱漱地落下来,两手无力地搭在杨俊的肩膀上:“东家!……俺……不想活了啊,东家!可是俺的……喜鹊,就该咋办!……”
杨俊背起呜呜哭着的喜鹊娘,向屋子里走着:“唉!……你咋就能恁么想呢?你就不想着,再给你的男人报仇了吗?就是随着你的男人去啦,你也得把孩子给拉扯大啊,你说,是吧?”
喜鹊在后面跟着:“娘,俺就不要你死,娘……”
323
离着红山镇酒馆不远,丁协卫和杜保长站那里说着什么。
一旁,梁大磕巴骑在毛驴上,干巴巴地等待着。
丁协卫:“咋?你说啥?……一百块,你就叫他都恁么拿走啦?……就也没给咱留下点儿……喝酒钱?……啧啧啧!……你他妈了个巴子的,……这都叫办的啥事儿啊,你?”
杜保长:“俺哪知道,他就敢朝……日本人,要恁么多的钱?”
丁协卫:“一百块?……一百块!……一百块?!……大气!人家那也叫大气!合着要是咱们,想都不敢想!”
杜保长:“就是啊!俺咋就敢想,他一张口,就朝日本人,要了一百块?……俺也意会了他,让他给咱留点儿,可他那人……他那人,你也知道,他不买账啊他!”
丁协卫咂着嘴儿,还在算计他的酒钱:“……你妈了个巴子的,你,你这儿就叫咋办的事儿呢,你?……要不你管?……你管吧,走走走,你管你管;你没看梁队长他那儿还等着呢吗?走吧走吧走吧!”
杜保长:“俺、俺……可俺……哪儿就有钱啊俺?”
丁协卫连推带拥着杜保长向酒馆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回头去拉了梁大磕巴的毛驴,继续拥着杜保长,到了酒馆的门前:“你先进去点菜,等俺给梁队长拴了毛驴就来!”
丁协卫扶着梁大磕巴下了毛驴,又在拴马桩子上拴了毛驴,见杜保长还站在那里,不由得恼火道:“你他妈了个巴子的还搁哪儿瞅啥呢,你?想惹梁队长不痛快是不是?你妈了个巴子的,还不快去啊,你?”
杜保长这才不情愿地进了酒馆。
丁协卫献媚着梁大磕巴,也进了酒馆。
324
傍晚,喜鹊家里。
喜鹊坐在炕桌前,饿极了似的大口的向嘴里扒着饭。
喜鹊娘用衣襟擦着眼睛,心疼地看着喜鹊。
杨俊又端着一碟子炒小葱进来,放在炕桌上:“呦,来喽!……让你们娘俩,就尝尝俺炒的菜;尝尝,尝尝,快尝尝!”
杨俊说着,也脱鞋上了炕,从放在炕上的钱褡子里掏出一瓶子酒来,眼睛又向地上的柜子上撒麻着:“你这儿家里头,就也没个……酒盅唔的?……也算啦算啦,俺就使这儿大碗喝吧。……来,你也少来上点儿,他婶子!”
喜鹊娘有些怯生生地道:“可俺……不会……喝,东家!”
杨俊:“没啥,没啥!……不会喝你就少沾上点儿,就当是解解心宽儿!”
杨俊给喜鹊娘倒上一碗底儿,又给自己续满到多半碗,端起来,喝了一大口:“嗯,你,你也喝,也喝!……扯他妈了个蛋,这儿帮该天杀的,还敢和俺扯啥立格扔儿,他谁儿啊?……你就瞅瞅,俺这一趟,就给你要回来多少钱?”
杨俊说着,从钱褡子里掏出两封大洋,撅开一封,大洋哗啦哗啦地落在炕桌上:“……他让说数,俺就朝他要了整整的一百块;这儿也够你和孩子过上几年的了。……你也再等着,等俺哪天倒出了工夫,再去折腾折腾保安队的!……扯******蛋,就知道换场儿的朝咱们收保安费,俺做活的都被打死了,他就想不管?……没那么便宜了他!”
喜鹊停止了吃饭,傻愣愣地看着大洋,又扭头看着喜鹊娘。
喜鹊娘又抹起了眼泪:“可是……东家,你……对俺……和喜鹊恁么好,就该要俺……咋报答你呢?俺可是……真不想……再活在……这儿个世上了啊,东家!”
杨俊:“你看看,你看看,这儿不又来了不是?……就还说啥呢,报答?……那俺干活的都被打死啦,他日本人和保安队的,就能来给俺做活啊?……只要俺行得正,走得端,俺到哪儿去,都不惧他们!……日本人,日本人就咋地?他大老远地来咱中国,本身就没安啥好肠子!……他敢来俺这儿地处撒野,俺,俺就不惯着他们;你别看保安队的怕他们,俺还真就不尿他们!”
杨俊喝了一口酒,放下大碗,拿起一棵小葱来,沾着酱:“也行啦,他婶子;往后你也就安心的过你的日子。俺那咕嗒地,你也先种着,打多打少的,你看着愿意给俺一把就给,不愿意给,也就那么着吧。反正俺家里的粮食也是吃不了的吃;你就先把孩子给经佑大,余下的事儿,你就啥也别管!”
喜鹊娘擦着眼睛,点着头:“……俺这儿……还只好,就活喜鹊了。……喜鹊,你咋就还不快给东家磕个头啊?难道东家帮着咱埋了你爹和你妹,你都忘了吗?”
喜鹊离开炕桌一些,想要跪下。
杨俊赶紧站起来,又蹲下,制止道:“嗳,嗳嗳嗳,……事儿都已经过去了,该磕的都已经磕了。再磕,你就不怕压了孩子的运?……行啦,不磕啦,喜鹊;听俺的!”
喜鹊娘疼爱地把喜鹊又扶回到炕桌前:“那就……听东家的吧!……也好吧,东家,那俺,就陪你喝口酒吧!”
“这儿个,成!……可你要感觉着你能喝,就喝;要是不能喝,就也别逞强儿!”杨俊端起大碗来,豪爽地喝着酒。
325
天渐渐地黑了。
山川树木,都茏进了模糊中。
喜鹊家的窗户上亮出灯光。
屋门“呀”地一声开了。
杨俊背着钱褡子走出来,喜鹊娘在后面送着。
两人走到了树枝编的柴门口,杨俊停住:“就这儿吧,俺说的,你可都记住啦?……你回吧,插了门也早点儿歇着,等有个啥事儿呢,就差了孩子到前村去吆喝俺一声,俺就来。……回吧,回吧。”
喜鹊娘停在门口前,手抓了杖子,默默地看着杨俊。
杨俊顺着沟底小道走了几步,回头见喜鹊娘还站在那里,又扬手道:“回吧,回吧!就插了门儿歇着!”
喜鹊娘微微地扬了扬手,声音微弱地道:“嗯。……你……慢走;东……家!”
“唉!”杨俊又走回来,“……你叫俺啥?咋就还叫俺东家呢?俺不是也和你说了吗,啥东家西家的,都是一个庄儿的住着,叫得那么生分干啥?……你也真是让人放心不下。就紧着屋里去吧,孩子还等着你呢!好生的歇一歇,完了好生的过日子,可不行再瞎想乱想的啦,啊?……就屋里去吧;这儿天都黑了,俺也该紧着回去了!”
喜鹊娘迟钝地点了头:“你……走吧;俺……没事儿!”
杨俊这才转身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喜鹊娘在那里看着杨俊的背影许久,才黯然地朝屋里走去;从里面插了屋门。
326
喜鹊家的屋子里。
炕桌上点着油灯,摆放着吃完没有拿下去的饭菜;喜鹊坐在炕桌前,玩儿着大洋。
喜鹊娘进来,在地上愣怔了一会儿,无聊地收拾着碗筷,道:“喜鹊,铺炕吧,咱……睡觉。”
喜鹊把大洋向一起堆着:“娘,恁老多的钱,可够咱花好几年的了吧?”
喜鹊娘端着碗筷顿住在门口,迟钝地扭头看着喜鹊,半晌,道:“唉!就是能花上一辈子,又有啥劲呢?”
喜鹊:“可是,杨先生不也说了吗,就叫咱甭省着,他瞅工夫再去找保安队,给咱要?”
喜鹊娘没有吱声,端着碗筷出去了。
喜鹊娘来来去去的几趟,把炕桌上的东西都收拾了下去,再进屋时脱鞋上了炕,把炕桌推到炕梢,拽下被垛上的被子铺好了炕,道:“咱……睡觉吧,喜鹊。……往后,你也甭……就那么心实,娘心头上的肉儿;东家也就是那么说说,咱又不亲不故的,人家帮了咱一时,又咋能就帮咱一辈子呢?……往后,你要是再没了娘,可咋过呢;娘心头上的肉儿?”
喜鹊:“娘,俺不能就再没了娘!”
“娘……也舍不得……你!”喜鹊娘抱着喜鹊,晃动着身子,眼泪又无声地流了下来。
327
清新的太阳正在冉冉地升起。
山间小道上,杨俊一个人骑着毛驴,怀里面抱着一只小狗,悠闲地走来。
到了喜鹊家前的山岗上,杨俊扯紧毛驴的缰绳,拽住毛驴,从驴背上跳下来,顺着山坡向下出溜着。
刚巧,喜鹊忽然从屋子里跑出来,站在门口,揉着刚刚睡醒的眼睛,喊着:“娘!……娘!”
周围没有应答。
喜鹊绕过房子,跑到后院,朝窑洞里望了一眼,又回到院子里,无助地喊着:“娘!……娘?”
正在从山岗上向下出溜的杨俊顿了下,赶忙地出溜到沟底,来到喜鹊家的柴门前:“他婶子?……他婶子?……喜鹊,就咋地啦,喜鹊?”
喜鹊揉着眼睛,原地转了一个圈,才看见杨俊,道:“俺娘她,不见啦!……娘!……娘?”
杨俊放开小狗,赶紧向屋子里跑去。
屋子里,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
炕上,显然是喜鹊睡过的被窝乱糟糟的;喜鹊娘睡过的,已经叠得板板整整。
炕桌上,有条不紊地摆放着喜鹊的换洗衣服,一迭大洋规规矩矩地堆放着。
杨俊赶紧又跑出屋子去。
“扯你妈个蛋!……喜鹊,你是啥时候瞅着你娘不见的,啊?”杨俊跑出屋子,冲着喜鹊道。
喜鹊已经哭了起来:“就是,就是……才刚儿!……娘!……娘?”
“嗨!……咋就能恁么干呢?”杨俊拍下大腿,又冲着喜鹊道:“……你就搁家等着,可千万千万的,别哪儿去,啊?”
杨俊说罢,就向着大门外跑了去。
然后,杨俊呼哧带喘地上了山坡,拽过毛驴来,骑了上去,用缰绳头打着毛驴:“驾!……驾!”
毛驴撒着欢儿地在山野间奔跑着,直至钻进了一片树林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