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肉分离二十年,衡阳雁断信稀传。
此日鸳鸯重聚会,方知行善感青天。
却说庞太师听了韩吏部讽刺之言,也觉没趣,又兜收不得场,无奈何只得传与众家丁:“三千兵丁不分日夜,在此守候。狄青必藏在御书楼,如今有韩琦的硬话,老夫岂有不知。”又叫道:“狄青啊,你藏也藏得好,少不得要累及老韩了!”说完吩咐打道回归相府。当日三千兵卒,日夜轮流看守,日给饔飧,往庞府发用。狄青在着御书楼内,十分恼恨。但遵着韩爷之言,只得忍耐。当时韩爷见庞洪去了,拍掌冷笑曰:“庞奸贼啊,说是搜不出狄青,也不消用许多守候之人,劳兵费饷,真比愚夫呆子的,乃是自作自弄也!”
再说静山王回府,是晚不是他有心不问金刀之事,只因是夜食酒过多,醉了,一觉睡至四更时。朝罢回府,方才省悟此事。即时呼唤至刘文、李进,二人叩首上禀:“千岁爷,昨夜狄壮士在天汉桥等候孙兵部未遇。先将庞府中的火骝驹踹死,后被庞府人邀去,至今还未见回来。”千岁曰:“金刀放在何方?”二人言:“狄青弃了金刀去收此狂驹,为此小人将金刀请转回来。”千岁言:“因何不即禀明?”二人曰:“昨夜只因千岁爷去赴宴,回来已经沉醉了,故未得禀明。小人有罪,望乞宽恕。”千岁听了,言:“尔们去罢。”又想:可笑,狄青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要除狂马,就将金刀抛弃了。倘或失去此刀,怎生是好?本藩一片真情,有心提拔于尔,岂知尔如此狂莽心粗。一事误来,诸事也误了,还望尔掌什么帅印兵符?尔今到着庞府中,犹如困入毒蛇窠里一般。但如此不中用的东西,我也难顾了,但落得奸臣怪着老夫。
按着静山王之言不表,再言庞府一班狼虎奴才四十名,分路去查捉继英,追赶出关城,加鞭拍马,不敢少懈。二十路人,你走一路,我跑一方,倘一路之人拿了继英,二十路之人一众有功同赏。当时庞喜、庞兴同伙,一路不从官街大道,只向小路盘查。
再说继英一路逃出皇城,他原虑得庞太师差人追赶,是以不从官街而走,却由小路而奔。其时日已午中了,腹内觉得饥了,只跑一阵,不觉有酒肆一所,是清静之方。当下继英进店,坐下一桌,呼酒保拿至上好酒馔、鲜鱼、美肉、时菜排开,一人独自擎杯,倒觉开怀。一边食酒,一边思量叹曰:“吾继英虽为下等之人,出身微贱,也是堂堂男子汉。自幼身进狄门,先主归天之后,还指望小主长成,早日袭荫为官。岂知未久遭逢水灾,一家骨肉分离。吾流落汴京,只得身投相府。难得今日公子长大成人。可恨孙秀、庞洪与他结下深冤,昨夜险些中了他奸谋暗害。我想韩琦老爷是个忠良之官,昨夜必然留救于他,在此我也略得放心。庞洪啊!尔是刁奸万恶之臣,势焰滔天,陷害多人。要害吾小主,吾不由不搭救的,纵然弄得吾投奔无门,也尽吾一点报主之心。但今虽脱离虎穴,奈无家可奔,如今那里去才好?也罢!不免回转山西,以后再寻机会。”
不言继英正在思算,却说庞兴、庞喜二人,一路逢人便查问,查过东来再查西,不论茶坊酒肆,也要看看;即招商旅店、古庙庵堂,也进去瞧瞧,二人寻找得仔细,可是连继英个人影儿也未见着,不由焦闷起来,两人商量道:“继英不知去向,人来人往许多,知道他打从那条路走的?吾二人定然徒劳奔波也。”又来至一所三叉路的去处,只见有一座高耸的酒肆,二人也是同行同走,进去查看。只见内厢三大进,四周桌椅两边排,但是静悄悄并无一人在此用酒。店主一见,忙问曰:“客官要用酒么?”二人言:“非也,我们要寻一人。”店主笑曰:“里面一人也没有的。”庞喜曰:“没有就罢了。”正要出来,忽听得楼上喊曰:“大店主,取酒来!”店主应诺。庞兴言:“楼上还有人吃酒,快些看来。”二人洒步进至楼中,继英只道是酒家送酒到楼,忽一见了庞兴、庞喜,顿觉呆了。庞兴叫道:“继英,你做得好事!为什么放走了狄青,自己脱身而去?故违主命,该当何罪?我们特奉太师爷之命,前来拿尔,快快回府罢!”
继英道:“二位哥哥,我是不回去了。”二人曰:“尔为何不回去?”继英曰:“弟在相府七八载,多无差处。但狄青是吾旧小主,不忍彼死于非命,故特将他放走。二位哥哥!我想世间万物尽贪生,为人岂有不惜命。放走了狄青,我原该有罪,如若回去,太师爷岂肯轻饶于我?今日好比鳌鱼得脱金钩钓,岂有再回去之理!”庞喜言:“继英休得啰嗦,快些与吾二人回去见太师爷。”继英曰:“二位哥哥,若要吾回去万万不能。”又呼酒保,且再添两箸杯来与二位一起食酒。店主应诺下楼而去。庞兴、庞喜二人大呼:“店家不用去拿杯箸,那个要食他的酒?”当时店主下得高楼,有兴、喜二人即时翻转面目,喝声:“继英,你到底回去否?”继英曰:“回去是断然不回去的。”庞喜曰:“你当真不回去,休怪我们动手了。”他二人一齐跑将过来,要捉拿继英,却被继英一拳飞去,打倒庞兴。当胸一托,好不利害,庞兴已仰面跌于楼台。庞兴爬起身,还不肯于休。一拳飞到面门,又被继英左手一接,右手一拍,已打于楼下。庞喜抢来,又被继英飞脚踢去,跌抛数尺。打得二人满身疼痛,只喊声:“好打的!”当时店主拿上杯箸两双,到楼一见此种情景,大惊呼曰:“客官,不要殴打!”继英曰:“还要打死这两个奴才,抵当偿他的命。”店主曰:“不可!倘若当真打死了,岂不累及我开店之人么?三位且吃酒罢。”
当时二人被打,思量:不料继英有此本事,实难与他争斗。我二人何苦与他结仇?回归只言寻不见就是了。庞兴呼声:“李兄不必多言了,既然你不肯回去,我们只回去复禀太师爷便了。”继英听罢,微笑曰:“你二人早些如此说,我也不敢得罪。二位且请过来吃酒罢。”兴、喜曰:“我们没有酒东。”继英曰:“多是吾办的酒馔。”二人言:“如此,叨扰了。”继英曰:“那里话来,同伴弟兄,何须客套?”店主问曰:“客官可是做贼盗的么?不然争打一番,又同食酒。”继英喝声:“胡说!这二位是吾同伴弟兄,我们是庞府中来的。再有上品佳肴美酒,且拿几品来用。”店主领命,登时取到。三人一同把盏,尽欢畅饮。二人问曰:“继英兄我们方才不是了。但今不知尔到那里安身?又缺少盘钱,怎生主张?”继英曰:“二位哥哥不须为我担忧,行程盘费吾尽足的。”庞喜曰:“继英兄,方才说回转山西,你却愚了。在着庞太师府中,吃的现成茶饭,穿着现成衣冠,仗着太师爷的权威,好不荣光。那狄青到底与尔有甚相关?尔将他放走了,抛却富贵荣华的大门,只落得孤零飘荡苦受风霜。纵然尔回得山西,一艺不成,怎生是好?”
继英曰:“两位哥哥,人各有心。吾当初跟随狄老爷之日,待吾不异儿子一般。今日小主人有难,理当搭救,保全了先主人一脉香烟。吾继英纵然祸有不测,死在九泉也是心安了。况且庞太师行恶,势如烈火,多少无辜尽丧得惨,然日后终于无好报答的。我断不永远与此奸臣作伴也。况男子之志在四方,六尺身躯男子汉,何愁度日无依?”庞兴听了,道:“继英兄,果然言之不错。”便对庞喜言:“我家太师爷作恶多端,后来决无好报。倘或有什么祸事临门,欲思逃遁迟矣。古语道:识时权变者呼豪杰。不如趁此另寻机会,与继英兄作伴同行,尔意下何如?”庞喜曰:“正该如此。但不知继英兄肯允否?”继英笑道:“二位哥哥既愿同行,妙甚。”庞兴又曰:“只是吾两人盘费未曾拿得,空空两个光身,如何远遁?不若转回盗他些银两,连日同行,岂不更好?”继英曰:“不消如此。二位倘能作伴同行,盘钱多是我的。”兴、喜二人曰:“叨扰尔的酒饭,怎好又费尔的盘费?着实不该当。”继英曰:“弟兄同志,奚分彼此!”当时三位说得投机,下楼完了酒钞,齐齐出了酒肆门,一路同行,竟向山西而去。
适经天盖山,有数十强徒,手持利刃,要打劫东西。却被继英抢了钢刀,一口杀死数人,余外的四散奔逃,亦有逃走回山中。原来此座山岗乃是张忠、李义聚集所在,他二人一去两月多不返,这些小喽罗天天在此打劫。今被继英等占夺此山,三人在此暂且羁身落脚,叫小喽罗供其使唤。
再说汴京潞花王讳赵璧,乃是赵太祖嫡玄孙,当时年方十五。生来一貌堂堂,与当今嘉祐王手足之称。不幸父王早已归天,他父排行第八,八大王赵德昭乃其讳名也。如今他子袭父职,封为潞花王。先帝已敕赐南清宫居住,仍授着打王金鞭。宫中建造一座嵌宝龙亭,供奉着太祖龙牌。有一天潞花王在宫中,夫妻朝参母后毕,坐于两旁。宫娥送上参汤,用罢。潞花王爷一看,说:“王儿上启母后,为什么双眉关锁,带着愁容,未知有何不悦?伏望母后说与儿媳们知之。”狄后听见动问,便言:“儿媳,只因昨夜三更得了一梦,思量实见奇哉,未知主何吉兆,故以想起来,也觉烦闷不悦。”小王爷曰:“不知母后有何梦兆,怎生梦来?”狄后道:“儿媳,为娘梦见饮宴之间,取一肉馅,方入口中,咬着两开,内中有肉骨一块,骨已将牙齿插得疼痛,血来将骨肉染遍了,其馅即合圆。醒后方觉,想来牙损见血,滤于骨肉,其梦兆谅来凶多吉少,是以纳闷不安。方才查阅诸典籍上,并无此详。”小王爷听了,言道:“母后休得心烦。待臣儿去召取详梦官到来详解,便知其兆吉凶了。”当时潞花王辞过母后出堂,想来:龙图阁包拯、韩琦,是乃博学之臣。想罢即差内监往召二臣。
先来韩老,后到包公,上银銮殿,参见千岁。小王爷言:“二位卿家休得拘礼。”即命赐坐。内侍献茶毕,潞花王即将母后之梦说明。早有包爷曰:“微臣乃愚蠢之辈,只知判断民情,圆梦幻事,从来不懂。”王爷道:“包卿不明详解么?”包爷曰:“臣详解不来。”王爷又道:“如此,韩卿可详解否?”韩爷曰:“臣略能详解此兆。”王爷曰:“其意如何?”韩爷曰:“其梦肉开见骨,齿血滤于骨肉之间,太后娘娘必主骨肉重逢,是乃吉兆。”王爷曰:“见应在何时?”韩爷曰:“臣思馅缺复圆,该应于十五月圆之夜。”包公喜道:“韩年兄为人学问广博,比老包中用,枉为龙图阁之臣也。”包公正在自言,当时潞花王微笑曰:“果也如此,实见奇了。”韩爷曰:“臣据理而详,该得此兆。但未知准验与否。”潞花王道:“包卿,尔职事太繁,且请先回府。韩卿且少留,待孤家禀复母后,再行定夺。”当时包爷别去,韩爷留待,潞花王进内禀知母后。不知狄太后如何主见,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