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
因为防火带的隔离,大火并没有扩散到四周的山上,很快就被部族的人熄灭了。
他一路狂奔,倒钩藤勾破了他的布衣,头上的包布也被露水浸湿,变得很重,干脆一把将它扯掉。身边的碎石不停地滚落。
幸亏这片山里的路他都熟悉,要是外来的人,估计几条命都不够祭山神的。
一路上,他的泪水止不住地滴落。
那些花,那些曼陀罗,很多的幼株都还刚刚出苞。他亲手播种,浇水,看着它们发芽,现如今,一把火,全部都没了。
他心里祈祷着:那把火,不是阿爸放的,阿爸不会这么做。
他是从山的另一侧绕过去的,那里有一条秘密捷径,可以直接到达花田后方。
他躲在花田后的树丛中,看见一帮人站在灰烬中。部族族长跪在地上,他扫视了一圈,却没见到他的父亲。
那帮人中的几个,是他认识的。
最先开口的是那个向导,他踩着余火,边道:“特妈的,谁想到这逼这么死脑筋,非它娘寻死。”
跪在地上的族长颤颤巍巍地抚摸着地上的一团隆起物,喊着:“你们这些背时瞎伢子哦,他是巫医哩,你们把他逼死咯,会遭报应的。”
“老东西,你懂个屁,他自个儿往身上浇的油,怪我们咯?”一个陌生的人指着地上的族长说道。
接着那人转过脸来,对着向导说:“弯子,你找到他的酒方子没?”
“没呢。他家里没有,要么,跟这老小子一起陪了葬,要么,就是在他家花脸儿子身上。”
“把那小子给老子找出来!”
“老鬼,那小子在哪里?”旁边一个一直没吭声的人此时蹲了下来,揪着族长的领子说。
就在这时,族长往龙猫躲着的地方看了一眼。
那一刻,龙猫拼命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哀嚎,他用牙齿咬着手指,眼泪顺着手背流下,他感到整个手都浸在了泪水中,他没想到,他的阿爸,跟这些花,一起葬身火海。
为什么要寻死呢?明明可以一走了之。
这么多年后,按照龙猫自己的分析,他的阿爸太过虔诚,他对巫医这个称谓身上所背负的责任太过崇拜,认为那高于一切。用大鲁的话来说——生是寨子的人,死是寨子的鬼。
龙猫当时已经吓得愣住,透过树杈间的缝隙,怔怔地望着族长。
出乎意料地,老族长用苗语唱了一句唱丧时的歌,这是在做法事的时候,只有巫医能唱的歌。意思是让灵魂留在这里,留在这里,他反复唱了几遍这同一句。
老族长的意思很明确,要他不要动。
叫弯子的向导很久没接触过苗家仪式,根本没听懂。身后的陌生男人不耐烦地摆手道:“别让他鬼喊鬼叫了,我们去底下县城里找找。”
龙猫蹲下身子,静静地等着他们走远,之后他靠着树丫子,慢慢停止了哭泣,他脑子里空空的,完全无法思考。
而窝云那,则对着那片黑黢黢的空地,哀号不止。
龙猫在叙述这一段经历的时候,语速很慢,看得出来他非常不想结巴,但是情绪使然,他抗拒不了。云门可以看到,他的身体忍不住地轻轻颤抖。
不过很快,他就不情绪控制住了。
就像一个人失恋了,当时觉得跟死了没什么两样,时间一长,再回想起来,也就只是那么回事儿,通俗的说,这就是心里的成长吧。
但是这毕竟是死爹的事,能控制情绪到这种地步,想必这些年,自己给自己捅了不少的刀子。
后来,龙猫在山上待了七天,他在等龙增世的头七。
这座山就像他的母亲,别说七天,只要有猎狗陪着他,七年都没问题。
出殡的时候,部族里的人都来送魂,龙猫躲在远处的树上,看着熟悉的抬棺人和抬尸人(他们的风俗,棺材和尸体是分开的,入土时候才放在一起),但是这个送葬队伍却异常安静——平时唱丧的巫医,已经不能为自己唱丧了。
他坐在树枝上,靠着树干,轻声哼着那首唱丧的歌。一直唱到人群散去。
之后,他便带着窝云那,来到了县城,发现满街电线杆和墙上贴着他的寻人启事。
龙猫只得用布包起脸,只露出眼睛。
看来,这里是不能再待下去了,他心想。他是唯一知道配方的人,只要他还存在一天,寨子就回不到以往的安宁。就在那个时刻,他突然明白了一些阿爸的自我毁灭行为,他们的目的地一样,只是选择了不一样的岔路口。
他丝毫没有犹豫,整理了一下,卖掉了苗刀,买了身普通的衣服和一张全国地图。
一个人和一条狗,踏上了旅途。
他在各个城市流浪了三年之久。山里出生的孩子和山里出生的狗,在城市里,面对了很多的事。龙猫全都轻描淡写,一笔代过。
但是有一件事,龙猫说了很久。
窝云那的死。
那是流浪的第三年。龙猫不知道自己在哪个城镇,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那时连续下了一个星期的雨。
他躲在一个破庙里。那个庙应该是个历史古迹,门窗都雕刻得非常精细,尽管里面遗留下来的东西都积满了灰尘,但是却还是保存完好。偶尔有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来偷窗户上的雕刻画(应该是附近的盗墓贼,割了门窗去贩卖)。有一次一个人被龙猫吓得魂飞魄散,还跪下来给他磕了几个头。把偷的东西全都送给了他。
龙猫当时不知道那些东西可以卖,就都把它们埋在了庙的后院。
窝云那每天都会去找食物,城市不比山间,可以逮到野鸡和野兔子。黑猎狗经常空手而归。雨下不停的那个星期,龙猫有些感冒,窝云那便冒雨出去捕猎了。
这一去,三天未归。龙猫有些急了,冲出去寻找,找了很久,最后他见到窝云那的时候,只见到它的皮,被丢在了一个菜市场的垃圾堆。
他甚至都没有见到它的尸骨。那里有一个狗肉摊子,他徘徊了很久,都认不出哪个是他的狗。所有的狗刮了皮,血淋淋的挂在一起,眼睛鼓出来,看上去,都一样。
他哇的一口吐在了路边。
他从小打猎,但那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血腥的场面。
菜场里人来人往,没人注意到一个小小的流浪汉蹲在一旁抱着一张黑色的狗皮。
他没有流泪,他的心里有一种感情,比悲伤更巨大,那是愤怒,不,那是仇恨。
狗肉摊主的茶缸子就放在地上,干活干累了就会喝上一两口。龙猫从口袋里拿出曼陀罗的种子,他根本没计算任何剂量,一把撒了进去。
当天晚上,狗肉摊主疯了。狂奔在那条街上,整条街都在尖叫。
龙猫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那人的脸上被自己抓得血肉模糊,根本认不出那是一张脸。那人一边跑一边大叫,“好痒,好痒!”
最后他一把刀劈在了自己的脸上。鲜血四溅。
他害死了那个人!
这就是曼陀罗的力量。“只有心灵纯净的人才配使用这种力量。”这句话在他耳边响起。
他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地方,再也没有使用过曼陀罗的种子。直到遇见云门,给他做了一次麻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