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延安女兵(第2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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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友情编织的婚礼

李纳

我要写出一段难忘的经历,为感激,也为自己。

1944年,我和朱丹已分离两年,音讯不通,彼此生死未卜。所以,在头次见面时,他便提出,我们必须尽快地生活在一起,永远地在一起。

我不假思索便欣然颔首。刻骨铭心的罹难使人心碎,我害怕分离,害怕思念。

那时,我在延安中学教书,正忙着期末考试。他走后,我静下来,仔细想想忽然觉得我们的天真近于傻气,这时候提这蠢事,明摆着是一场梦想。我和朱丹性格迥异,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才互相吸引。他看事看物,乐观乐天,乌云难得留在心上;而我却与之相反。因此对这件事情,他勇气和信心十足,我却不抱希望。

不知他做了怎样的努力,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终于取得他单位领导的理解,同意我们结婚。这在整风以后是少有的事。为定日期,颇费了一番脑筋,经过选择、比较,最后定在7月1日。我们认为这一天,意味着中国有了希望,我们正是为这个希望才与旧生活决裂的。我们珍视这个日子。

这天,天气格外晴朗,黄土高原正是收获季节,我上完课,吃罢中午饭,不多会儿,朱丹便喜气洋洋地跑进窑洞,还是穿着那身灰衣军装,只是洗刷得干干净净。他一进门,丢了破草帽,一面擦汗一面说:“我来迎接我的新娘。”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因为最重要的事没有办,我怀着万分歉意说:“我还没有向干部处请求呢。”

一刹那间,他兴奋的情绪消失,哭丧着脸说:“为什么不早说?”

我说:“我觉得难以启齿。”

“为什么?”他一定怀疑我不如他一般爱我,阴霾罩住面颜。

一个少女,对人提出“要结婚”,在我是太困难了。我不是没有去过,我在干部处门口徘徊多次,但总没有足够的勇气踏进那道门槛。

“我陪你去,你不好意思说,我说。”他态度坚决。

“不,不!”我摆着手,我认为他去不合适。

“那么,我自己去。”他拿起破草帽就往外走。

我急忙拦住他。

他沮丧地坐下来,无可奈何地说:“怎么办呢?我那边一切都准备停当,同志们都在巴巴地等着你!”

已经逼得我没有后退的余地,我下定决心,一跺脚便朝干部处走去。

那天很热,在陕北,这样热的天气一年没有几天。延安中学的人事权归鲁艺干部处,从我的窑洞到干部处要翻过一座山,我直冲冲地、不顾一切地闯进干部处的门,不歇气地将背诵多遍的词语倒给陶明。陶明是干部处的干事,平常平易老实,那天却满面秋霜,站着不动,眼睛直视桌上的卷宗:“你们两个都没做结论,万一有一方……你不后悔?”

我迅速回答:“我相信他没有问题。至于我自己,我最清楚不过了!万一他有问题,我也决不后悔!”我斩钉截铁地说。

“那好吧。”秋霜化为冰雪。

尽管如此,走出门,我还是如释重负。

我有一女友住在疗养所,与干部处相距不远,我决定去看看她,告诉她我将结束24年的少女生活,这是我一生的大事,况且,目前她是我唯一的好朋友。

我走进疗养所,女友像往常一样高兴,眯起轻度近视眼让座。我虽坐着,却局促不安,女友问我:“出了什么事了?”我说我要结婚了。她问什么时候,“今天!”我回答。

她“哦”一声,低下头,怅然若失。女友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她看待恋爱结婚有些独特的想法,她沉吟很久,才说:“我无力说服你。”说着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我。

是的,我们曾谈过我与朱丹的关系,她立即便坦率地反对:“不行,他是个潘辛式的人物。”

潘辛是屠格涅夫创造的人物。他是个多才多艺,逗女人喜欢的俗吏,而朱丹却不是,虽然他也多才多艺。我不明白她从哪里获得这个印象。我了解,她认识的朱丹只是扮演《俄罗斯人》的演员。我不同意她的评语,但她却和许多青年一样武断。

她的话,她怜悯的目光,刺伤了我,我十分难过地说:“你不必为我担忧。”

我告辞下山,她站在山头上送我。我走得很快,走出老远,忽听她呼唤我,我折回头,见她还站在原地,我说不清当时想什么,我拼命跑回我的窑洞,朱丹焦急地向我发出询问,我却什么也说不出,一头扎在他怀里,伤心地痛哭……

我哭什么呢?说不明白,是哭我的委屈?哭我的幸福?哭我的少女生活的结束?

痛快地哭过,轻松多了,我即刻换上淡灰法兰绒外衣,这是从家中带出而又修改过的。正要出门,发现下起了小雨,我们忙得天旋地转,竟未发觉变天,这下走不成了,只好叹口气听天由命地等着。

雨下得好大,雷电交加,好似山崩地裂,山顶上浓烟滚滚,雨水夹持泥巴沿窑洞滚滚而下。我们心烦意乱,一会儿对坐叹气,一会儿起来望天,朱丹那双宽大的手掌不停地颤抖。

大雨变小雨,渐渐闪出一小片蓝天,蓝天不断向乌云侵蚀,老远望去,蓝天抹上几笔淡淡的云,奇迹出现,天放晴了!

我们踏着泥滑的路下山,路边草叶闪闪发光,在布草鞋底下发出轻轻的声音,宛如几个少女低语后的甜笑;老汉趁雨后整理瓜棚;抗大那排窑洞隐约有人走动;清凉山腰的石磨正在转动,一切都欣欣向荣,充满活力,我忽然感动得全身发热,我感激母亲赐给我如花的生命,泪水涌出我的眼眶。

走过卖醪糟的小棚,一个转弯,延河迎面展开,这时的水,比冬季大得多,垫路的石块已被淹没,朝桃林一带远眺,没有“桥”。往年这时候,桃林附近要架一座暂时的桥,几只小船就是桥墩,走在桥上,飘呀飘的,倒很风趣,今年为什么不架桥了?没办法,只好水。平时遇着这种情况,碰上男同志过河,必定勇敢地先背送女同志过去,即使不认识也不要紧,我也让不认识的男同学背过,过了河,一声“谢谢”,便各自走路,天长地久,合情合理。可是今天,背送我的,是将成为丈夫的男子,我却反倒固执地拒绝接受,他无论说什么也说服不了我,我用最快的速度卷起裤脚,朱丹叹口气,伸出手拉我,我们着水艰难地过河。

猛然听到轰隆隆的响声。不一会,延河的水仿佛从天而降,山洪暴发了,平常老实、平静、淳朴,甚至有几分羞怯的延水,呼啸着、呐喊着、狂跑着,卷着树枝、木板、家具,犹如千军万马似的向我们劈头盖脸地横扫过来。此情此景,令人肝胆俱裂。我漂浮在水面上,紧抱住朱丹的脖子,不幸一个大浪打来,把我们甩到漩涡旁边,眼看我们就要葬身在惊涛骇浪之中了。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岸上走来两个牵马的人。只见他们丢下马,不顾一切地跳入浪中,把我举过头顶,游出水面,又将我轻轻地放在岸上,径自走了。我抱怨朱丹不请人家留下姓名。朱丹说,救我的人名唤金涛,苏联留学生,现在是苏联医生阿洛夫的翻译;另一个就是阿洛夫。解放战争期间,我在松花江畔邂逅金涛,成为朋友。

从岸上站起来,才发现我的鞋被洪水冲走一只,另一只剩下几根布条,稀松地挂在脚趾上,我不觉好笑。朱丹发现他手中还提着我的衣包,我深责他为什么不丢东西,他也莫名其妙,看看好似泥团的衣包,他放声大笑:“真是舍命不舍财,婚礼差点变成葬礼了……”他还在笑。

河水仍在汹涌奔腾,过河已不可能,天也渐渐黑下来,总得找个地方过夜啊。这地方距党校二部不远,朱丹带我找到二部的俱乐部主任,请他代找住处,并设法通知三部。

俱乐部主任将自己的窑洞让出来,点上灯,送来一壶水,又替朱丹借来一身衣服,便领着他出去换洗。我的法兰绒衣服已不成样子,泥沙搅得它像从渍菜缸捞出的菜叶。幸亏我还有未被浸入泥沙的衬衣。

朱丹走进来,吓了我一跳,过分窄小的衣服,突出他每部分的肌肉,鼓鼓囊囊,实在可笑,我忍不住笑得捂住肚子,他却毫不在意:“这不是很好吗?”他拉一下打在肚脐的白上衣,我便忍不住了。他打了我一下:“笑,笑,傻丫头。”

我等俱乐部主任来安排朱丹的住处,左等不见,右等不见,已经深夜,我有点困,朱丹说:“你睡吧。”我看了一眼那窄小的床,不好意思。朱丹说:“你一个人睡,我坐在你旁边。”我顿时兴奋起来:“我们做竟夜长谈好不好?”朱丹眼睛发亮,站起身说:“既然你有此豪兴,我奉陪。”

第二天,阳光明媚,我们一早便下山等人。河水落了不少,性急的人已经卷起裤脚下河,我们也想走,望对岸,有一人牵马走来,正找适当的地方过河,朱丹忽然挥手高叫:“亚凡,亚凡!”对方也挥手回答。

亚凡骑马过河,我们迎到水边,亚凡一见朱丹的面,伸手给朱丹一拳:“你真罗曼蒂克,找这儿结婚,让新房空着,害得我当媒人的还要牵马坠镫。”

王亚凡和我西安同车到延安。因他的关系我才认识朱丹。

朱丹自管和亚凡说笑,亚凡说:“快走吧,刘芝明同志担心你们;同志们昨晚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刘芝明同志是党校三部的负责人。

过了河,我便不肯骑马,坚持步行,马呢,两个人轮流牵着走,亚凡说:“昨晚准备一桌酒席也没有吃成。几个女同志山上山下地忙乱,猜想你们在延中举行婚礼,但万万想不到你们差点成了鱼饵。”

进党校三部,走到山的中段,闪出一排整齐的窑洞,众多的人站在窑洞前,七嘴八舌,听不清一句囫囵的话,分不清一个人的脸,只看见一色的笑容。众人将我拥进一间窑洞,只觉香气扑鼻。在延安,我还没看见过这样漂亮雅致的陈设,且看那泥糊的沙发,几只素净的靠垫随意放着;再看那墙壁,壁洞糊上透明纸,装上油灯。最令人感动的还是花,一串串、一簇簇、一团团的野花,有的高悬,有的侧卧,有的直立……黄白相间,令人着实高兴。

我生性好静,不喜和陌生人周旋,希望婚礼越简单越好。几斤花生一堆红枣,熟人在一起聚就行。朱丹很了解我的心意,把我拉到一旁,怀着无限的歉意悄悄对我说:“请原谅我,我知道你不喜欢热闹,但从我内心说,我是为了你,你是我最尊敬最爱的女性,我只是想,必须把婚礼搞得隆重才对得起你!”他看我一眼,“另外,在这儿,我们是整风后第一对结婚的人,同志们经过一年多的紧张和精神压抑,希望感受点宽松的喜悦,从我们的婚礼中分享点慰藉,得到点鼓舞,这不算过分吧,能够给予就应该慷慨……”

他的真诚深深打动了我,我还有什么说呢。

我回到窑洞,我的老乡吴瑛又提着两串野花走进来,红花配绿叶,好看极了。可是没有地方插足,吴瑛一面用生疏的云南话和我交谈,一面找插花的地方,居然被她选中一处,挂在幔帐的两边,顿时平添十分喜气。

公家预备两桌菜,哪能满足众多的胃?于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许多女同志忙着做饭,朱丹带我去看看她们,并向他们致谢。这时正是炎热的时节,女同志蹲在火炉前,烟熏火燎,一个个面颜通红。众多人中,我只认识郭靖,女大的秘书长。许多人追求她,追不上,于是送她一个雅号“马其诺防线”。她是延安能人之一。另一个叫胡南,刚从大后方来,中大学生,后来牺牲在重庆的渣滓洞。看她们很辛苦,我过意不去,想去帮忙,被许多只手拦住。

丰盛的菜端上桌,公私混合,比平常会餐阔气得多。公家的菜盛在大碗里,自备的菜有五六脸盆。客人呢,大半不请自来,来的人,都动筷夹几样,很有节制,然后喝口酒走开,让给后来的人。当然,不会有座位,各自站着吃,一拨拨地轮换。在延安,难得喝到酒,逢节日有点酒,嗜酒者多,便用“石头、剪子、布”赌输赢,赢的喝酒。但今天没有吆喝声,都想将酒让与新郎,新郎视酒如命,巴不得将桌上的酒一人喝尽。这却急坏了好友方纪。每次向新郎敬酒,他便挺身而出:“他不能喝,我代他喝。”直抢别人的碗,到后来,他醉倒了。

夜幕降临,满天星光,就在新房外举行仪式,除一桌一灯之外,尽是人,黑压压的人群。朱丹的支部书记老金致词,致词的主题是我们遇见大水,他称为“爱的波浪”。可能因为他那浓重的东北腔格外招笑,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开怀大笑,笑得支书不好意思,又纠正为“波浪的爱”,谁知大家笑得更酣畅了,他不得不草草收兵。照例要新娘介绍恋爱经过,我发誓死不开口,亚凡又勇敢地来说服我,终于又败下阵来,他搭讪着:“我了解,我来介绍。”大家不约而同地轰他下台。有的来宾说:“到现在还没听见新娘说话呢。”“新娘是哑巴吗?”又是热烈的笑。

轮到新郎新娘表演,大家知道新娘“顽固”不再招惹。倒是萧军一马当先,唱了一曲:“达坂城的马路平又宽,西瓜大又甜,那里的姑娘辫子长,”下面应该是“两个眼睛真漂亮”,他诙谐地唱成“能不能够到地上?”博得一片欢笑和掌声。小川不甘示弱,唱了京戏《林冲夜奔》中一段。党校三部是文化人才荟萃的地方,各种人才应有尽有。本来仪式后便是舞会,可是谁也不想跳舞,都愿“自我表现”,于是一浪高过一浪,把一个平常的婚礼仪式变成有声有色的高水平的演出,最后出场的是高加索舞,一位同志粗犷、潇洒的舞姿,把演出推向高潮。这时候,刘芝明同志赶来,和大家聊了一会,便把朱丹叫到一边,用浓重的东北话说:“朱丹,你这小子,长那么大个儿,还不懂事,自己不要命不算,还拉着人家一个姑娘,自己想想像话不像话?”

朱丹深受感动,等刘走后,他告诉我:“刘芝明同志真是长者,我感激他。”

人们渐渐散去,壁灯流淌出柔和的光,只剩我们两人了,我们相视一笑,反而局促起来。朱丹顺手拉开漂亮的毛毯,露出满是破洞但洗得干干净净的被子。“真难为他!”我涌上心头的是感激。朱丹不会料理生活琐事,衣服穿脏不会洗,扣子掉了不会钉,平时大而化之,粗心大意,但却将婚礼办得这么完美。我不愿此刻向他表示我的想法,我问他:“哪里来的漂亮毛毯?”朱丹说:“托儿所孩子们的礼物,因为我替他们画了许多画。”朱丹抚摸着毛毯,犹如抚摩孩子那样欢乐。

第二天早,拥来一批批的人向我们祝贺。有的幽默,有的诙谐,有的不很含蓄,但都不失知识分子的分寸。

婚礼继续着,好像无期地延长,大家的心情与我们相似。我们的新房每天都在度佳期,不时传出欢声笑语。和我们共度佳期的人有朱丹的挚友方记和小川。其他如塞克、紫光、艾青、魏东明等都来聚会;胡南、郭靖、陈振球也是常客。尤其是晚饭后,更是欢乐的节日。

自到党校三部,我还没有到集体食堂吃过饭,我怕见生人,况且现在又成为“特殊人物”,招人注意,更不愿招惹不自在,所以都是朱丹打饭回来,有时,由郭靖、胡南代劳。胡南他们约我几次,都被我婉言拒绝。那天朱丹因公外出,吃午饭时还不见回来,胡南、郭靖来邀我,总不能厚着脸请人家为我打饭,终于鼓起勇气和他们下山。食堂在平地,是草草盖起的一幢房子,这房子,必要时可当会场和剧场。我和胡南她们走到窗前,已望见黑压压的人头,我的心忐忑着,很想转身折回山上去,但已经来不及了,只得去跨食堂的门槛。当我身影暴露在大家面前时,猛然响起如雷般的掌声,掌声热情奔放,持续很久。我一时间不知怎么才好,根本想不到向掌声致谢,低着头,全身发烧,恨不能找个钻躲的地方,懵懵懂懂和郭靖她们吃完饭,耳朵里总是响着雷响似的掌声,怎么走出饭厅,怎么走完平地,自己全在不知不觉中,直到上山时,郭靖说:“他们是真诚祝贺你!”我才意识到自己窘态十足的可笑,为失态而愧疚万分,想弥补,当然已来不及了,总不能一个个地道歉。

回到窑洞,我心似泉涌,长久平静不下来,回想一周的日子,人与人之间最美最好的情谊无处不在,我感到巨大的幸福!由此,也产生一种力量和欲望:去爱一切;让自己更向上,更好!自然,也产生了勇气与自信,可以做好任何有益于人民的事情。

在那儿,我结识了不少新朋友,很快便抗战胜利,东南西北,我们各自走上征程。这批在苦难的中国造就出的理想主义者,在半个多世纪中,并没有停止过脚步。他们总是匆忙地选择危险的岗位与敌厮杀。当然,有的早已为信仰而献身;有的受尽折磨,虽九死而未悔!幸存者尽是华发盈头,但胸膛里仍然跳跃着火热的心,像辛稼轩的晚年一样,睡梦中仍在战马长嘶,在号角高昂的疆场驰骋,终年不息地追赶着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