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巴尔扎克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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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地毯,在脚下咔吱作响,从壁炉里冉冉飘下的灰烬落在上面。壁炉用彩石砌就,里面有一块煤做的圣诞柴,圣诞柴前面是两块就要烧尽的木柴。壁炉上方有一面镶着框的镜子,镜框上刻有一些狂舞的人像。镜子的一边挂着那只威武的烟斗,另一边是一只中国陶罐,这是教授放烟草的地方。屋里的家具同莫希干部落[注]的印第安人茅屋里的家具一样简单:两张靠背椅,一张铺着又薄又瘪的垫子的小床,一张没有大理石台面的被虫蛀过的五斗柜,一张缺了腿的桌子(上面还留有吃剩的简单早餐),都是从旧货店里买来的。窗户没挂帘子,插销上悬着一面刮胡子用的镜子,上面搭着一块布片,是用来擦拭刀片的,布片上留着一道道污痕,这大概是施模克为美惠三神[注]和尘世所作的惟一牺牲。那只猎是受保护的弱者,得到最好的待遇,它占用了靠背椅上的一只旧垫子,垫子旁边放着一只杯子和一只白瓷盘子。然而,施模克、猫和烟斗,这活生生的三位一体,把这些家具搞成的样子是任何文笔都描写不出的。烟斗把桌子烧坏了好几处。猫和施模克的脑袋把两张椅背上的绿色乌得勒支丝绒磨得油腻腻的,又光又滑。猫承担了一部分清洁工作,要是没有它那条蓬松美丽的尾巴,五斗柜和钢琴上空白的地方大概永远得不到打扫。屋子的一角堆着鞋子,要清点其数目必须作一番了不起的努力。五斗柜和钢琴的台面上堆满了乐谱本,书脊被虫咬坏,边角发白、磨破,一张张纸头从硬纸夹里露了出来。墙壁上一溜边贴着女学生们的地址,是拿粘信封用的小面团贴上去的,面团下面没有纸头就表示该地址已经作废。纸头上有粉笔写的若干算式。几只前一天喝空了的啤酒壶装饰着五斗柜,在那堆古旧的物件和乱纸中,它们显得又新又亮。一只水罐上搭着一条毛巾,一块蓝白相间的普通肥皂湿淋淋地放在柜子的香木贴面上,这就是老人的全部卫生设施。衣帽架上挂着两顶帽子,都已旧了,还有那件伯爵夫人一直看见他穿在身上的三层领外套。窗下摆着三盆花,大概是德国花;紧靠着花盆有一根冬青条做的手杖。虽然伯爵夫人的视觉和嗅觉在这儿感到不舒服,但是,施模克的微笑和目光犹如神灵的光辉,使屋里黄黄的色调变得金光灿烂,使杂乱无章变为生气勃勃,遮盖了室内的寒伦相。这位神奇的人物懂得很多神奇的东西,也向别人揭示出很多神奇的东西,他的灵魂像太阳一样闪光。他见到自己的圣赛西尔时笑得那么坦诚、那么天真,以致周围一切都焕发出青春、欢乐、纯洁的光芒,这是人类最珍贵的财宝,他把它们慷慨地倾倒给人们,并用以遮盖自己的贫困。无论多么倔傲的暴发户也会觉得,计较这位音乐之神的使徒居住与活动的环境是一件可鄙的事。

“啊,亲爱的伯雀(爵)夫人,什么风怕(把)您吹来的?”他说,“难滔(道)我套(到)了这个年纪还要唱赞美歌吗?”这个想法使他爆发出一阵难以遏制的大笑。“难滔(道)我蹦(碰)上好运气了吗?”他带着狡黠的神情接着说,然后又像孩子似地笑了。“您丝(是)为音乐而来,不丝(是)为一个可怜人而来,这我自(知)滔(道),”他显得有点伤感地说,“但丝(是),不管您丝(是)为什么而来,您要自(知)滔(道),这里的一切——肉体、灵魂和财产,全苏(属)于您!”

他拿起伯爵夫人的手吻了吻,一滴眼泪落在那只手上。这善良的人每天都惦着人家给他的恩德。欢乐使他暂时忘却,可是当他记起来时,感受就加倍强烈。他立刻拿起粉笔,跳到钢琴前的一把扶手椅上,像年轻人一样敏捷地在纸上写下几个大字:一八三五年二月十七日。这个动作是那么可爱天真,并且带着那么不可遏制的感激之情,伯爵夫人深深地感动了。

“我妹妹也要来的,”她对老人说。

“她也会来吗?什么司(时)候?什么司(时)候,但愿在我死之前来!”他说。

“我代她来求您帮个忙,以后她自己会来谢您的。”她说。

“快,快,快说!”施模克喊道,“需要我做什么?丝(是)否需要套(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只需在每张纸上写明:签此票据支取一万法郎。”说着她从手笼里抽出拿当按照格式准备好的四张期票。

“啊,这很快就能判(办)到,”德国人像小绵羊一样温顺地回答。“只丝(是),我不自(知)滔(道)我的笔和墨水在哪儿。走开,米尔先生,”他对猫喊道,猫无动于衷地看着他。“这丝(是)我的猫,”他指着猫对伯爵夫人说,“这只可练(怜)的猫和可练(怜)的施模克生活在一起!它多漂亮!”

“是的,”伯爵夫人说。

“您腰(要)它吗?”他问。

“您真这么想吗?”她说,“它不是您的朋友吗?”

猫遮住了墨水瓶,此刻它猜到施模克要用,便跳到了床上。

“它机灵得像猴知(子),”他指着床上的猫说,“我叫它米尔,为的是颂扬我很熟悉的我们柏林伟大的霍夫曼[注]。”

好心人在期票上签了字,天真得就像一个孩子做母亲吩咐他做的事,不假思索,然而确信自己是在做好事。他一个劲儿对伯爵夫人介绍他的猫,一点不关心那些票据,殊不知,根据涉及外国人的法律条文,这些票据可以使他永远失去自由。

“您的确认为,这些贴了印花的小字(纸)头……”

“您丝毫不用担心,”伯爵夫人说。

“我一点也不担心,”他粗声粗气地说,“我丝(是)问,这些贴了印花的小字(纸)头真能使杜·蒂耶太太高兴吗?”

“啊!当然,”她说,“您给她帮忙,就如同您是她的父亲……”

“能对她有点用处,那我就感到很考(高)兴了。听我给您弹个乐曲吧!”说着他把票据丢在桌上,一步跳到钢琴前面。顷刻间,这位天使的手指已在古旧的琴键上来回跳动,他的目光已透过屋顶看到了天空,世界上最美妙的乐曲已在空气中回荡,沁入人的心灵。他自然而朴素地表现了神圣的绝妙的东西,他赋予木头和琴弦以语言,正像拉斐尔画的音乐女神赛西尔在聆听她的天使们面前演奏那样。可是,伯爵夫人待到签字的墨迹一干,便不再让他演奏下去。她将期票塞进手笼,用手拍拍施模克的肩头,把她那容光焕发的老师从他翱翔其间的苍穹中拉了回来。

“我的好施模克,”她说。

“怎么?已经要走了?”他无可奈何地说,“那么您丝(是)为什么来的呢?”

他毫无怨言,像一条忠心耿耿的家犬立起身来听伯爵夫人讲话。

“我的好施模克,”她接着说,“这是一件生命攸关的事,争取几分钟的时间就能少流点血和泪。”

“还丝(是)老脾气,”他说,“去吧,天寺(使),去擦干别人的眼泪吧!

您要自(知)滔(道),可练(怜)的施模克把你们的来访看得比你们给他的年金更重。”

“我们还会见面的,”伯爵夫人说,“以后每星期日您来弹奏乐曲,并且和我一起吃晚饭,免得我们吵架。这个星期日我等您。”

“正(真)的?”

“请您一定来,我妹妹肯定也会定好日子请您去的。”

“那么我再幸福也没有了,”他说,“因为,以前只有当您的车子经过爱丽舍田园大滔(道)司(时)我才能见到您,真不容易啊!”

说到这里,他抑制住在眼眶里滚动的泪水,把手臂伸给他美貌的学生,她感觉到老人的心在剧烈地跳动。

“这么说,您一直在想着我们?”她问道。

“总丝(是)在慈(吃)面包的司(时)候,”他说,“首先想到你们是我的恩人,然后想到你们是最值得我爱的两位姑娘!”

伯爵夫人不敢再说什么:施模克的话里含有一种难以想象的、充满敬意的庄严,一种忠实、虔诚的庄严。这个烟雾弥漫、满地碎屑的房间是敬奉两位女神的圣殿。

房间主人的崇拜感情与时俱增,而引起这种感情的被崇拜者却一点也不知道。

“这儿有人在爱着我们,深深地爱着我们,”她想。

老施模克怀着激动的心情看着伯爵夫人上了车,伯爵夫人也同样激动,她用指尖给他送了个优雅的飞吻,就是女人之间远远表示问好而互送的那种飞吻。施模克见后,久久地站立在那里,直到车子已消失在远方还一动也不动。不一会儿,伯爵夫人已进了纽沁根公馆的院子。男爵夫人还未起床,但是为了不让一位显贵的女人久等,她披上一条披肩,套了件晨衣就出来了。

“夫人,这关系到一件善举,”伯爵夫人说,“办得愈快愈好,不然我是不会这么早来打扰您的。”

“哪儿的话,我太高兴了,”银行家的妻子说,一面从伯爵夫人手里接过四张期票和她的保证书。她打铃叫来贴身女仆。“泰蕾丝,告诉出纳,叫他本人马上给我送四万法郎来。”

然后,她把德·旺德奈斯夫人写的担保书加了封,锁到桌子抽屉里。

“您的房间很雅致,”伯爵夫人说。

“纽沁根先生马上不让我住这儿了,他正叫人造一座新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