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巴尔扎克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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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包厢时,他垂下了眼睛。德·旺德奈斯夫人非常高兴地发现,她的情人开始注意衣着了。这个一向不考虑如何打扮才算风雅的人,今天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浓密的发卷上抹了香发油,又光又亮;他穿着一件入时的背心,领带结得端端正正,衬衫的褶痕无懈可击。他按照时尚,戴一副黄手套,手上露出来的部分显得很白。他把两臂交叉在胸前,仿佛摆好了姿势让人画像。他神气十足,似乎对整个剧场漠不关心,但又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焦躁心情。眼帘虽然低垂着,眼睛却似乎望着伯爵夫人搁手臂的红丝绒扶手。费利克斯坐在包厢的另一角,背对着拉乌尔。聪颖的伯爵夫人选择了一个适当的姿势,使自己能俯视拉乌尔靠着的那根柱子。在短短的时间里,玛丽竟使这个有才智的男人放弃了在衣着方面玩世不恭的态度,这个变化表明了她对他的影响。不管是多么庸俗的女人或是多么高贵的女人,无疑都会为此而陶醉,因为任何变化都意味着顺从。玛丽不禁想起她那几位可恶的女教师,心想:“她们说得对,被人理解确实是一种幸福。”两个恋人用敏锐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大厅,然后交换了会心的一瞥。这一瞥如同甘露滋润了两颗被期待焚烧着的心。“我在这地狱里已熬了一个钟头,现在,天堂的门开启了。”拉乌尔的眼睛说。“我知道你在这儿,可是我不自由啊!”伯爵夫人的眼睛说。只有小偷、密探、情侣、外交家,总之。只有行动不自由的人才懂得目光的表达能力和用目光交谈的乐趣,只有他们能理解这充满内心活动的光亮的一闪一烁所包含的智慧、温柔、幽默、愤怒或无耻。

拉乌尔感到自己的爱情因苦于得不到满足而更难克制,在障碍面前变得愈来愈强烈。

他所在的阶梯离伯爵夫人的包厢不到三十步,然而他却无法消灭这个距离。拉乌尔是个性情暴烈的人,他一向认为欲望和占有的乐趣之间是没有多大间隔的。现在,面对着这个地面上的、却又是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恨不能如虎腾跃,一步跳到伯爵夫人面前。狂怒之下,他想作一次试探。于是他堂而皇之地向伯爵夫人行了个礼,伯爵夫人只傲慢地微微点了点头。女人们常以这样的动作使她们的崇拜者不敢造次。

费利克斯伯爵转过身来,看谁在和她妻子打招呼;见是拿当,便根本不向他致意,好像责问他怎么如此大胆,然后慢慢转过头去和妻子说了句什么,大概是赞许她对拿当不屑一顾的态度。当然,包厢的门对拿当是关闭的。这一位凶狠地盯了费利克斯一眼。谁都会用佛洛丽纳的一句话来解释这目光的意思:“你呀,你很快就不能戴自己的帽子了。”[注]当时最放肆的女人之一,德·埃斯巴夫人,从她的包厢把这一切全看在眼里;她提高嗓门对舞台上的演出随便叫了声好。站在她的包厢下方的拉乌尔终于转过头来;他向她行了个礼,她对他嫣然一笑,好像说:“要是人家把您从那儿赶走,您就到我这儿来。”拉乌尔离开那根柱子,来拜访埃斯巴夫人。

他必须在这儿露面,为的是叫德·旺德奈斯那小子明白,名气和门阀一样值钱,在他拿当面前,所有装饰着爵徽的大门都会打开。埃斯巴夫人硬要他坐在她对面的前座上。她想盘查他。

“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夫人今晚可真够迷人的。”她对他夸奖伯爵夫人的打扮,好像在夸奖他前一天刚出版的一本书。

“是的,”拉乌尔冷淡地说,“白鹳羽毛对她非常合适;不过她似乎舍不得摘掉它,前天就开始佩戴了。”他又随便加了这么一句评论,为的是打消侯爵夫人认为他和伯爵夫人已有默契的想法。

“您知道这句谚语吗?”她反驳道,“好事当继续。”

要论唇枪舌战,文豪不一定都比侯爵夫人们强、拉乌尔打定主意装傻,这是聪明人的最后一招。

“这句谚语用在我身上倒是千真万确的,”他说,同时风流地看着侯爵夫人。

“我亲爱的,您这句话说得太晚了,我无法领情。”她笑着回答,“算了,别假正经了。昨天早晨在舞会上,您觉得德·旺德奈斯夫人佩着白鹳羽毛很美;她心里明白,所以今天又为您戴上它。她爱您,您喜欢她;这确实太快了点儿,不过我看,你们相爱是很自然的事。我没说错吧?否则您就不会这样死劲绞您的手套了。

当一个男人不能坐在他所崇拜的女人的包厢里,而是被人家当众用不理不睬的办法赶出来坐在我旁边,因而气得要命的时候,或者他希望人家大声对他说的话,人家只能小声对他说,弄得他烦躁极了的时候,才会像您这样绞自己的手套。”

确实,拉乌尔正绞着自己的一只手套,露出一只白得惊人的手。

“您为她作出了您不曾为社会作出的牺牲,”她继续说,一面肆无忌惮地盯着拉乌尔的那只手,“她该为自己的成功高兴,而且会因此而自命不凡;不过,我要处在她的地位,也许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以前仅仅称得上聪明,今后她会被看成天才了。您写本书把她描绘一番吧,您是很会写这种书的。亲爱的朋友,书里别忘了提德·旺德奈斯,就算为我写的吧。他太自以为是。我受不了他那副得意洋洋的神气,就好像他是奥林匹斯山的朱庇特似的。据说,神话里的所有天神中,惟有朱庇特没遇到过不顺心的事。”

“夫人,”拉乌尔激动地说,“要是您以为我会把自己的感受和爱情当作商品来出卖,那您就把我的灵魂看得太低下了。我宁愿照英国人的习惯,在女人脖子上套根绳子,把她牵到市场上去卖,也不干这种文学上的下贱勾当。”

“可我了解玛丽,她会叫您写的。”

“她才不会呢!”拉乌尔满腔热情地说。

“这么说,您很了解她啰?”

拿当不禁笑自己,他,一个写戏的人,竟把假戏当真了。

“戏已经不在那儿演了,”他指指舞台说,“戏在您的包厢里演。”

他拿起观剧镜观察剧场,以掩饰自己的窘态。

“您怨恨我吗?”侯爵夫人斜睨着他问道,“您的秘密不是总被我识破吗?我们是很容易和解的。您到我家来,我每星期三接待客人。亲爱的伯爵夫人只要看到您来,她就会每次必到。有时候我在四点到五点之间会见她,这是我接待为数不多的至亲好友的时间。我是个好心肠的女人,我把您也算在受优待者之列。”

“嘿!”拉乌尔说,“您瞧,上流社会是多么不公正,人家还说您厉害呢!”

“我吗?”她说,“必要的时候我也厉害。难道不需要自卫吗?不过,您那位伯爵夫人,我是很喜欢她的,您该高兴了吧!她很迷人。她将以孩子般的快乐心情,把您的名字第一个刻在她的心坎儿上。所有的恋人,哪伯是那些小伍长,也都是怀着这种心情把他们姓名的第一个字母刻在树皮上的。女人的初恋好比一个甜美的果子,过一段时间以后,我们给男人的温情和体贴里就会搀杂些手腕。像我这种上了年纪的女人什么都可以讲,什么都不怕,连新闻记者也不怕。我跟您说了吧,我们女人往往要到迟暮之年才知道怎样使男人幸福,而我们开始恋爱时则是使自己幸福,同时让你们男人的自尊心得到种种满足。在初恋的女人身上,心灵一片天真,一切都出乎意料地令人心醉神迷。您的诗人气质那么重,一定会喜欢花甚于喜欢果子。

我们半年后等着瞧吧!”

拉乌尔像所有犯了罪的人一样,总是想方设法一味抵赖。然而这只能给厉害的辩论对手提供武器。这场巴黎女人最擅长的妙趣横生而又布满陷阱的谈话,如同无数套索,把拉乌尔套住,无法脱身,他真怕无意中泄露了实情,被侯爵夫人利用来取笑他;因此,看到杜德莱勋爵夫人走进包厢,他便谨慎地抽身走了。

“怎么样,”这位英国女人问侯爵夫人,“他们两人的情况如何?”

“他们相爱得简直发狂了,这是拿当刚才对我说的。”

“他长得再丑点就好了,”杜德莱勋爵夫人说,一面朝费利克斯投去恶毒的一瞥,“除此之外,他倒挺符合我的要求;他父亲是个犹太旧货商,婚后不久就破产而死;他母亲生前是个天主教徒,不幸,她把儿子培养成了基督教徒。”

关于自己的出身,拿当一直小心隐瞒着,不久前被杜德莱勋爵夫人打听到了。

她一想到可以从中编出几句话来狠狠地挖苦旺德奈斯,就预先感到几分快意。

“可我刚才还邀请他到我家来呢!”侯爵夫人说。

“我昨天不也接待他了吗?”杜德莱勋爵夫人说,“我的天使,有些乐趣是要花很大代价去换取的。”

当晚,拉乌尔和德·旺德奈斯夫人相爱的消息就在上流社会传开了,一些人对此加以指责,另一些人则表示不信。伯爵夫人的“朋友”杜德莱勋爵夫人、埃斯巴夫人和玛奈维尔夫人等为她辩护,可是她们那种不恰当的热心却正好使人相信传闻。

拉乌尔星期三晚上出于需要只得前往埃斯巴夫人家,果然在那儿遇到了常去的一群上流人物。费利克斯没有陪他夫人同来,因此,拉乌尔得以和玛丽交谈了几句,谈